去年在《读书》杂志上看到一篇署名吴志攀的纪念陆卓明老师的文章,很受感动。作者不是经济系的,上学时旁听过陆老师的课,但近三十年了,却对不是自己本科的老师写了怀念文章,说明陆卓明老师的特殊。我是北大79级经济系的学生。读了吴先生的文章就一直想写点东西。最近因经济系同学张罗怀念陆老师的活动,闻讯后尘封多年的记忆被打开,许多往事历历在目。
陆老师解放前就读于北大前身的燕京大学,后在北大任教,教授一门由他开创的课程:世界经济地理。94年70岁时因肺癌去世。其父陆志韦是燕大校长,一代名流。父子均有中国知识分子的特质:追求真理、忧国忧民、坦坦荡荡、一身傲骨。当年,他的课是在阶梯式大教室上,从不签到,学生亦可随时起身离席,但从来是座无虚席,许多外系学生来旁听。
在我印象里,陆先生岂止是令学生们喜欢,而是令学生们着迷。有些类似当下的追星。他传授的不只是经济地理的知识,他传授的还有看世界的方法,对考试的态度,对由经济利益而产生的一切人类冲突的冷静的观察。他还以他特有的幽默,嘲讽各种利益间的冲突,预言由于利益冲突,今后的世界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
记得他讲美国。
他说,美国的资源,特别是石油资源是十分丰富的,但美国不那么积极开发,而是在世界各地控制资源。等到全世界的石油采得差不多了,他们才会开采。当时我们只是听故事,听得欢天喜地,听别人过日子。1980年的时候,石油价比自来水。但现在呢?现在石油已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价比桶装葡萄酒。在全球石油可开采资源日渐紧绌之时,一年前,奥巴马已批准在美国近海采油。不禁令人慨叹:陆老师真乃大智慧!可惜,那时我们懵懵懂懂,还跟不上他的思维。而当现实印证他的远见时,并且我们也多少能凑合掺乎讨论时,惟智者已逝!
还记得他讲79级高考地理试卷中的一道题。题目是:找出从上海到伦敦最近的海路并写出经过的海峡和港口,15分。他说有一个考生,描述的是从上海向北,过日本海、沿格陵兰岛、经北冰洋、经北海再到伦敦的路线。他说,标准答案显然不是这个,但这个考生的答案是最出色的,真的那条路线最近!他说,他参与了判卷,曾据理力争,但没结果,那个学生在这道题上没得分。我们是79级文科考生,都答过那道题。当时我只觉得血往头上涌。他显然不是嘲笑我们,但是他告诉了我们真理是什么,以及真理在现实面前的无奈。更让人心结的是,这条线路,随着全球变暖,已经有可能成为现实的商业航道!
我印象深刻的还有陆先生对考试的洒脱。他的课,可以以一篇自己命题的论文通过,也可以两人共同署名。布置考试时,他说,当年某某先生判卷时不是看,而是扔,一摞论文,散将开去,哪个扔得最远,哪个得分最高!迄今我没再听过超过此公(极其著名的解放前的北大教授)的潇洒判卷法。显然,他看重的是学生对知识的追求,他不看重考试分数。而且,他的课是选修课,通过即可。这也给了他展现洒脱的机会。但令人不解的是,这样松松垮垮的考试,竟然能促使学生们拼命去找资料,认真去思考那些我们当时还难以想清楚的战略问题。我的考试是在室友张永山的论欧亚战略通道的文章上签字通过的。虽然考试偷了懒,但陆先生的课却让我刻骨铭心。无论是他讲的中东战争中达扬的化妆穿梭、越战后美军在南越丢下了超量的重装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诡异,还是世界资源的约束、力量的均衡,均给我打开了思想的闸门,在我其后的职业生涯中,每当遇到资源选择、力量对比之类问题,或听到这类新闻时,都会想到陆先生的生动的表情。像某家银行在赞比亚设机构,是因为那里的铜;某家银行在巴拿马设机构,是因为那条著名的扼住中南美洲咽喉的运河;中国在南亚开辟第二条石油运输大通道,是为了避免马六甲、南海这条地缘政治纷争的地带的风险......
陆先生是调动课堂气氛的高手。
有一次他讲南亚次大陆,说起印度佛教的一个代表团来北大访问,逢塔必拜。行至未名湖东南侧时,遥望见古塔高耸,众人当即合十俯首,一片虔诚。陆先生慌忙制止,说明,那是水塔!全班大乐。然后他再讲他的南亚次大陆云云。当年他讲的课是什么已记不清了,但关于这个水塔,却让我顿悟:一切形似、甚至神似的东西,内涵可能完全南辕北辙。善哉!不过,这个水塔的设计者和设计采纳者真正是高手,把一个水塔竟弄得与未名湖完全浑然一体。
我还记得许多陆先生的生动的表演,也许因为我从事过舞台工作,因此对他的授课技巧有更多的体味。记得有一次下雪,他进教室后不紧不慢的讲了几句话:“南方的同学出门前妈妈给做了一个大棉袄,说是北方冷。结果天一冷,南方同学拿出棉袄一穿太臃肿,于是拆了重絮,拆开才发现,原来可以絮两床棉被。”全场哄然。窗外缤纷大雪,室内南北方同学都心暖融融。结果那堂课,师生始终兴奋。
他教我们做人。
他讲他的一个表弟是卡特政府的要员,有一次他去看那位住在新侨饭店的年轻人,结果以他的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装束,门卫死活不让进。扰攘多时,直到他表弟出来迎接才完全逆转。那门卫一路作揖送到电梯。陆先生说,门卫前面做的没错,但后面做得令人作呕。中国人大可不必在洋人面前自贬。还有一次他讲,在飞机上听见一对洋人夫妇在议论一位带臭豆腐的中国同胞,那位同胞包装处理得不是很好,隐约有些许味道。洋人的议论带侮辱性。陆先生因为英文了得,不想听也得听,终于忍无可忍,正色告诉那对洋人夫妇:在欧洲,有一种西方人至爱的奶制品,叫乳酪,其极品为瑞士制造,叫臭乳酪。比臭豆腐更臭!笑翻了我们。我们都经历过那个时代,国门刚打开,崇洋、恐洋,唯洋是尊。他在给学生展现世界视野时,以他随手拈来的小故事暗喻提示:中国人虽然暂时穷,但骨子里是高尚的文明人。
最难忘那年过新年,我们班请来经济系的几位老师一块闹,一些同学哄陆先生学动物叫,陆先生大大方方接受,说他画一个动物,画生么就学什么叫,众班友们大叫同意,期盼翘首、雀跃不已。结果陆先生不慌不忙画了一个兔子,说:兔子不会叫。嘿嘿!这老东西竟然耍了我们。
还有他曲折的人生。
他的聪慧、幽默、宽广的胸怀、宏大的视野、高雅的情趣,与他的曲折人生、当时的非著名副教授、经济系的地理学者,都形成了扭曲的反差。这些既形成了陆先生独特的人格魅力,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些疑惑。也许是为他不平吧,同学们以对他的热爱表达了草根学子的精神补偿。我知道,大凡给别人带来欢乐的人往往内心却深藏痛苦。我们不知道他的人生际遇,似乎他的家庭历经坎坷。他在课堂上偶尔会掩抑不住地流露一些心底的声音:“我的父亲解放前曾经掩护过共产党员”;“我的父亲平反了”。这些沉重的话语和他开放的教学风格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我想到贝五的旋律。我们这一代人,父辈都经历过那个颠倒的年代,我们个人也或多或少有一些观察。对于陆先生内心的痛苦,我们多少能够有些理解。陆先生背负着北大的过去带给他的沉重、误解,甚至是恩怨,却仍能以中国知识分子的胸怀在学业上孜孜以求,视野始终放在全世界,起点始终站在民族兴亡上,为北大增添了异彩!令人尊敬。尊敬的同时,我内心对陆先生还保留着一份感激。在我中断了十年的学业之后,重回教室时,遇到了陆先生这样真诚、质朴、亲近、博学的老师,使我在历经北大荒的“在人间”“我的大学”之后,能够相信,可以在北大“以小朋友的心情,学习大人物的本领”,忘却人间的冷漠和不平,追寻真理。感激他以平等待人的胸怀,在教授我们知识的同时,告诉我们怎样看待世界,怎样对待人生。
也因为有了陆老师,使我们对北大多了一分眷恋。
陆老师是学者。他在学术上的建树已有多位学友、师长回顾,我只记录了一些79级世界经济地理课堂上先生的音容笑貌,权作众多回顾的补充。
(作者工作单位: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
(选自《经济学家茶座》第47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