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甲方乙方》（1998年春节上映）掀起了贺岁片的风潮，每每观看都能为之一笑，但叩问意识形态何以可能（《天下无贼》）的冯导，恐怕并非为拍摄喜剧或商业片而来。
几个赋闲的演职人员组建“好梦一日游公司”，它不是黄粱梦游，亦非片中暴发户所讥讽的骗钱的“好蒙”（显然，梦与蒙有时很难辨清——乌托邦与意识形态之别）；它关注的是希望1（“给人打气，让人有盼头”）。公司的最初宗旨是，“凡是群众需要的，就是我们乐意奉送的”，但经历了卖书人的将军瘾、厨子的英雄想象后，经理钱康（冯小刚饰）提出了“迎合什么人的趣味，为什么对象服务的问题..不要小看这个问题，搞不好是要出乱子的”，钱康的自问自答让所有中国人感到似曾相识：“所以我们要纠偏，我们要整风，好梦一日游也要敢于对一些人说不，不这样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不这样我们就要栽大跟头。”（这项事业让他们“比治理一个小国还累”）
整风宣言发出后，影片叙事出现两处转折。首先，公司不再面向完全脱离实际（可行性）的所谓梦想（幻想——卖书人在和平年代的将军瘾，厨子对人人皆可成英雄的大平等想象，这当然称不上“希望”）；并非所有对未来的想象都可以称作“梦想”，也就实质否定了最初的宗旨——“有梦想谁都了不起”（2008年奥运歌曲《北京欢迎你》）。第二处转折更进一步：在乙方对甲方的在世契约许诺中，梦想不能丧失可行性（如苏联教科书中解释的“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在月亮上吃菠萝”），应是可以等到的未来现实，因而好梦一日游公司所要迎合的趣味就变成了“过日子”中的“希望”（如余华《活着》）。因为平凡日子中的希望不是虚妄的，所以它不会在一日内实现又再次陨落（卖书人对一日梦游的狂喜与遗憾），整风后的公司重新复归到“希望”的核心原则上来，梦想成真的实现过程也从一日转变为数日甚至数月，从而它的实际意义可能伴随一个人的物理生命和精神生命（接下来的五个故事都与之前的两个故事有本质差别）。这样下来，当然是“比治理一个小国还累”，因为这种精神的践行，或许正是大国应有的政治成熟，它是对乌托邦的追逐，而非对意识形态的迷信。
姚远（葛优饰）对一位出于好奇、觉得好玩的应聘者的拒绝，与整风精神相契：“你这种动机是有问题的。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儿，是一件需要付出极大的艰辛、把别人的欢乐建筑在自己痛苦之上的工作，是把爱和欢乐传递给人间的天使，必要的时候甚至需要付出自己的一切。”（整风后的五个故事都要求“付出极大的艰辛”，远没有整风前的两个圆梦任务好玩）“梦游公司”所传递的这种欢乐，显然不是意识形态的狂想曲（唱红），而是平凡日子中的希望。可以将提供这种欢乐的人喻为天使，但他们未必是完人，而绝对可以是姚远自评的“四六开”，四分缺点、七分优点的人。2他们是“只爱真理不爱钱的人”3，这样的人当然深得民心（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国家应该重点保护这种濒临绝种的人。他们就是那位厨子所不能理解的“英雄”，他们真就“不是一般人”。4
甲方乙方是在世社会契约，试营业的好梦一日游公司以这种方式“填补了服务行业的空白”。有趣的是，提供服务满足公意（provision of public good for general will）、满足民众的日常希望，本是国家机器作为乙方的题中之义，反倒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十周年祭时由这些无业游民当成事业来做，他们好像有孔颜之乐（“不要工资”），甚至要将这项重大的政治性活动办成“慈善组织”。
显然，除了发展这项事业，在这块广袤的土地上，这几个赋闲的演员恐怕再也找不到别的生计。不过，他们去做“大写的人”（柏拉图《王制》言人与国家同质而有小大之别），无论对于他们本身还是对于国家都太过沉重（国家失格才会有替天行道）。
好梦一日游公司在整风后叩问终生梦想何以实现，穷其根本，是在叩问华人中国式梦想何以实现。冯小刚的影视叙事已给出了答案：甲方乙方的社会契约，正是中国式梦想；这才应当是我们同一个世界的同一个梦想（universal dream）。
作者简介：董成龙，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上海市中山北路3663号，邮编：200062。
1 片中办公室墙纸贴着“希望工程”的海报便是佐证。在电影有限的视听叙事中，一位杰出的导演必然将主题展现于影片的每一个细节中。
2 中国人熟悉“三七开”，如“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三年灾害）、“七分成绩、三分问题”（评价毛）；但却很难承认三七开、甚至四六开的人，有这种付出极大艰辛、把别人的欢乐建筑在自己痛苦之上的“动机”（政治觉悟）；因而，要么是出现人间神，要么是出现虚无主义的大平等混乱，要么是两者兼而有之。
3 有趣的是，古典时代“知识即美德”（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现代早期“知识即权力”（培根），当代“知识即财富”（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知识”身位的下降过程，也是这些人逐渐面临绝种的过程。
4 可惜的是，崇拜英雄和影片办公室墙上锦旗的出场，恰恰建立在英雄作为历史断裂这一基础之上。与此相对应，也极为反讽的是，有一种人、一种力量倒是子子孙孙无穷尽（试观《阿Q正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