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轶群:真实的韩寒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441 次 更新时间:2012-03-07 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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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轶群  

在曾经加到韩寒身上的种种赞语中,一个核心字眼就是“真实”(同意表达有“真诚”,“坦诚”,“赤诚”,“率性”,“纯粹”,“坦荡”,“说真话”,“说实话”,“童言无忌”,“从来就不装腔作势,更不丑怩作态”等等,不一而足)。既然以“真”而成为偶像,那就难怪当有人质疑他的作品自他十六七岁出道起便是由他人捉刀时,立即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至今不息。

在质疑者指出的诸多疑点中,有一条涉及韩寒对待自己作品的态度。韩寒一贯避免谈论自己的作品,万一谈到也是语焉不详地支吾几句,甚至每每以“我忘了”“不知道”“你们怎么解释都行”来回答关於他的作品的问题。这种态度,再加上他在公开场合暴露出来的文史知识的贫乏以及对文学的一些似乎很不靠谱的看法,让倒韩者得出了结论:韩寒这个文学天才和青年意见领袖其实是一个和文学、文字、思想都没什么关系的人。但是,对韩寒的支持者来说,像韩寒这样的文学天才是不会去对自己的文字进行条分缕析的无聊解说的,他迴避讨论自己的作品正能体现出他的谦逊、低调、和朴实,而他在作品出手后就将它几乎忘得精光的倾向也正符合他“酷”的作风。

那么,韩寒对自己的作品三缄其口这种行为到底应不应该受到质疑?这是他表现酷和天才的方式,还是可能别有隐情?跟这些问题紧密相关的是,韩寒究竟是怎样看待写作这个职业以及他自己的创作之路的?在本文中,我希望通过韩寒本人亲口说过的一些话来尝试回答这些问题。之所以聚焦在“亲口所说”上,是为了撇开代笔疑云给材料可靠性带来的复杂性问题。不管那些署名韩寒的作品是不是他自己写的,不管那些有关韩寒的报导是否对他的言行和思想进行过编造,我们至少可以肯定,在採访镜头前出现的那个人是韩寒本人,而且本著相信他是“真实” 的这个想法,我们应该特别地重视他在这些实地情景中的自我表达。

韩寒对天才和天赋这些概念是有自己的理解的。在2008年与鲁豫的访谈中,他讲述了自己在中学时参加长跑的一些经历。他告诉主持人和现场的观众,他不喜欢训练,想方设法摆脱了老师让他训练的要求,而且他连跑鞋都没有,就穿著蓝球鞋跑,但尽管如此,他在比赛中还总是拿第一。有一次跑800米,250米的跑道他才跑了两圈就误以为已经跑完了,於是停下来和同学开始庆祝,等到发现自己的错误又追了上去,结果不但拿了冠军,还破了校纪录6秒钟。另外一次在区里跑3000米的街道赛,没想到领路的警察带错路了,导致跑在最前边的韩寒比别的选手多跑了二三百米,但他仍然夺得了第一。在敍述完这些有趣的经歷之后,韩寒总结说,“觉得自己还可以,长跑还是有一些天赋的。”

从韩寒讲述的那几则轶事里(那两次比赛的故事韩寒在别的场合,如2010年与周立波的对话中,也讲到过),我们可以看出来,在他眼里,天赋的自然展露是不可遏制的,就像他本人在长跑方面,不训练却比那些接受训练的人好,缺乏物质条件却胜过那些具有优越物质条件的人。在离开中学将近十年之后,他回忆起当年的那些故事来还是栩栩如生,细节能够具体到多少米,多少圈,和多少秒,让听众眼前立刻闪现出一个在跑道上轻轻松松地横扫对手的英姿少年的形象。

我们再来看看韩寒对待自己早期的写作成就的态度。尽管他初中就开始在杂志上发表文章,16岁那年又在第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中获得一等奖,但就我所知,他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详细回顾过在他在那次比赛中的表现和体验。如果说拿到校内和区里长跑比赛第一都值得屡次娓娓道来,为什么韩寒对自己在写作上取得的如此醒目的成就显得那么无所谓呢?这个我们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说,韩寒避而不谈自己当年的作文体验似乎不好用耍酷或者谦虚来解释。因为从他对自己体育成就的描述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很乐於谈论自己的天赋和成功的人。

在鲁豫访谈中,韩寒在描述了他那次破校纪录6秒鐘的经歷之后,说道:“这个我没法吹牛的,因为全校几千人都看著”。有意思的是,在2006年的杨澜访谈中,当被问到他是否已经把赛车当专业、而不是像一开始很多人以为他只是在玩票时,韩寒给了一个长长的回答,可以看作是对“没法吹牛”那句话的阐述:

关键是这东西不好玩票。你别的东西能玩票;写东西呀或者唱歌呀都能玩票,因为你没法分辨好坏,你死活认著我是好的那没办法。但是赛车,因为它是一块儿发车的,快慢大家看一眼都知道。如果你是去玩票,老开在最后一个多不好意思。因为我从小参加各种运动,在学校里面的比赛或者什么的,基本上都是第一名,所以如果不在前面,我会特别难受,我自己不大会允许去那里玩票。

这段话非常耐人寻味。“写东西”是作为“玩票”被韩寒拉进来与作为严肃“专业”的赛车进行负面对比的。对韩寒来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赛车检验的是硬功夫,讲究的是公平竞争和荣誉感,而写作则恰恰相反,既不在公开场合操作,又缺乏分辨好坏的标准。韩寒於是只能发出如下的感叹:“因为你没法分辨好坏,你死活认著我是好的那没办法”。从中我们丝毫看不出来一个作者对自己的文笔生涯的珍惜之情,就更别说是一个文学天才為自己的才华得到了承认而感到的满足和骄傲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谈论他对待赛车的认真态度和荣誉感时,韩寒提起了自己从小在体育方面的经歷和感受,并且毫不含糊地在过去和今天之间加上因果链 (他使用了“因为…所以…”句式),从而让观众看到了他这个赛车高手的成功是如何的其来有自。韩寒在这裡表现出来的思维方式是完全符合正常人的认知习惯的,而且在谈到赛车的其它场合他也往往是自然而然地遵循这个习惯。比如,韩寒多次讲到他从小就喜欢赛车,梦想长大了成为赛车手。在凤凰卫视的《非常道》节目中(2007),他告诉主持人何东他小时候的玩具都是汽车,连变形金刚都是能变成汽车的那种。在鲁豫访谈中,他讲到小时候看过的“三五港军拉力赛”以及他乘坐赛车手刘斌的车的经歷(大意是:觉得太爽了,当时的梦想就是今后跟他开得差不多就很高兴了),他还给观众描述了他是如何一拿到成名作《三重门》不菲的版税就打算买车、著手实现儿时的梦想的。听到出自韩寒口中的诸如此类的细节,看到他回忆这些琐事时脸上洋溢著的兴奋和自豪,任何人应该都会因为得以一窥冠军成长的心路历程而感到满意的。可以说,韩寒在对待他不凡的赛车经历上表现出来的是与常人无异的“庸俗”,即:相信成功之路是有可以勾勒的轨跡的、并以珍视和反省的态度去对待这些轨跡,而不会去竭力地去否认、甚至掩盖它们。

当年“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评委之一、某著名作家在不久前出来回应针对大赛程序是否公正的质疑,认为韩寒不会作弊,理由是“职业作家就是职业运动员,无法想象能够获得巨大快乐的事情是让别人去干。就像比赛,怎么可能去让别人去打。”但是,现在纠结的问题正是:韩寒通过各种方式证明了他确实是一个在赛场上奋力拼搏、并且从中获得巨大快乐的职业运动员,然而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以自己的双手亲自写作、并从中获得巨大快乐的职业作家呢?在何东访谈中,韩寒除了告诉主持人自己从小特别喜欢赛车,同时还表白说“其实我内心不是特别愿意写东西,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写东西”。这听上去怎么都不像是“巨大的快乐”;至少,肯定远远不能和他对赛车的热爱相提并论。

让我们再次回到韩寒在杨澜访谈中就写东西(玩票)和赛车(专业)的区别所发的议论。我们已看到,韩寒明确地认为他从小参加体育比赛的经歷培养了他作为一个运动员的好胜心和荣誉感。那么,韩寒中学时的写作经歷、特别是他在“新概念作文大赛”中所见所闻所想的一切,对塑造他今后的文学观和写作观是否也起到过重要作用?在一次全国比赛中胜出的优异成绩给韩寒带来的是何种体验(按照常理,一个文学少年应该会从中得到相当大的激励)?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后他又遭遇过什么,使得他从那次获奖经歷中应该得到的正面体验荡然无存,只留下“因为你没法分辨好坏,你死活认著我是好的那没办法”这样一个应该让当年的评委 (清一色的著名作家和大学教授)感到脸上挂不住的文学玩票观?韩寒在“新概念作文大赛”复赛中的获奖作文是《杯中窥人》。对质疑者来说,韩寒多年来所拖欠、现在亟需提供的就是一扇扇窗户,能够让读者从中窥视到他作为一个和文学与文字打交道多年的人的心灵与思想。

在2006年,韩寒写下了《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逼》这篇博文,以一个新生代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向在他眼中是由作家白燁所代表的腐朽文坛宣战。那个霸气十足的标题中所表达的思想,也许可以看作是韩寒亲口说过的关於写作性质的言论(写作就那么囘事,因为没法分辨好坏)的一个远為彪悍的版本。但是,出自韩寒本人嘴里的那些话,传达的更多的是一种对於写作这个职业的不理解和没兴趣但又不能放弃的无奈。比如,在2006年福建卫视《新视觉》节目中,韩寒在把文学定性為“一种娱乐”和“酒足饭饱、人还活著的一种消遣”之后,说道:“所以我觉得已经没有办法,只能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如果有更好的选择,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甚至连写博客都不应该”。

在同一节目中,韩寒后来还说了这样一段话:“生活压力才是最大压力。做一个作者、或者书卖得比较好的作者,是全天下最开心的事情。因为每年只要写一本书,至少可以养活自己,然后平时有大把大把的空閒时间,也不一定要去见人、去应酬。我觉得,夫复何求。天底下最开心的事情几乎就是这个”。

从这两段告白中可以看出,作为一名畅销书作者,韩寒关心的是作品能够带来足够的收入让他去过他真正想过的生活。在访谈和博文中韩寒都多次提到他的巨额版税让他赛车事业的起步有了可能 。韩寒的出版人路金波在谈到他们两人的合作时也说过,韩寒“挥金如土,财务方面老出问题”,因此经常迫切地需要通过推出新作等举措来解除他缺钱花的窘境。看起来,对韩寒来说,写作决非一个最佳选择,但他“破罐子破摔”地坚持下来了,因为它带来的经济收益可以将他从生活压力下解放出来、允许他去开心和放鬆。

南方某大报在“2009年度人物评选”中对“公民韩寒”这样嘉许:“韩寒的可爱可敬,就在於他在中国社会追求最大限度的独立与自由,做自己最喜欢的事,说自己最想说的话。”(类似的评语在该报和别处都屡见不鲜)。但是韩寒说过,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肯定不会从事写作(包括那些给他赢来公共知识分子和青年意见领袖头衔的抨击各种社会现象的博文)。为什么他不能有更好的选择呢?除了已提到的至关重要的经济考虑,也许还有虚荣的吸引。韩寒的博文中出现的那些仅仅是运动员的赛车高手(如王睿、刘曹东、徐浪、魏红杰),全中国有多少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呢?然而,韩寒无法弃写作而去,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因为中国需要的不是一个职业赛车手;她迷信的是无法遏制的文学天才,呼唤的是独立和犀利的意见领袖,崇拜的是生活得自由洒脱的青春偶像 (而赛车则给这三者增加了无限魅力)。於是韩寒就被塑造成了所有这些品质的化身,名满中国、蜚声天下(2010年韩寒接连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年度影响力百人榜”和美国《外交政策》“全球思想家百人榜”)。虽然“自由”、““独立”、和“特立独行”这些词被一遍遍用来称讚韩寒,但韩寒最大的不幸也许恰恰在於,十几年来,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受制于他本人对金钱和快乐的追求以及他人对他不断进行的精心包装。韩寒被做成了“真实”的品牌,但是对韩寒来说,去做一个真实的人的机会在他走上明星之路的那一刻可能就已经失落了。

韩寒曾以他独立和自由的批判姿态而被许多人比作《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喊破新装谎言的小男孩。代笔门之所以造成了巨大震撼,正是因为我们目睹了一场机富戏剧性的情节突变,并有可能面临一个惊人的角色切换: 有人突然半路杀出,企图证明韩寒根本不是那个小男孩,而是故事里那个一丝不挂地站在大家面前的皇帝;这个搅局的人(有人说他纔真正是那个小男孩)的指责获得了不少观众的赞同,於是一场大战在这个阵营和“小男孩”的支持者之间展开。

作为一个观战多时的看客和一个多年从事文学研究的学人,我想在这时出来简单发表一下我的观感。我认为,韩寒作为一个文学天才的身份确实疑点很多,并且因为他拒绝正面回应、总是拿“作者无法证明他的作品是自己写的”这类话来抵挡、甚至以一纸诉状将质疑者告上法庭等等做法,这些疑点正在不断地放大。真正的文学创作(或是其它类别的严肃写作)看上去没有赛车(或其它体育运动)中的“真刀真枪”和山呼海啸,但写作过程中一个作者必定会经歷种种思路的转折和情感的起伏。对作者来说,将这些从心灵到智力的体验进行描述并与读者分享,就好比作为赛车手和长跑运动员的韩寒谈论他在赛场上的表现、心理活动、和花絮式的趣事。一个人如果坚称“作者无法自証”,而且又处处表现出对出自他名下的作品的隔膜和漠然,那我们就不得不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个作者、更不用说是不是文学天才了。正像众多质疑者所提出的,韩寒可以自证作者身份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出来谈一谈写作心得,回顾一下创作之路。否则,对他的怀疑必然会挥之不去、愈演愈烈。我不希望看见故事朝“天真小男孩变裸体皇帝”的方向继续发展,因为那样的结局太令人震惊、痛心、和绝望。一旦这个结局不幸而成为现实,那我们就有了一个当代中国版的《皇帝的新装》,而这个当代版与原作相比,复杂了许多,也黑暗了许多。在文章的最后,让我们试著来演绎一下这个虚拟的当代版,并特别注视一下它和原版之间的差异:

第一,原作中的皇帝上了那两个骗子织工的当,真的以为自己穿著华丽的新装在游街。在当代版中,“皇帝”看起来并非不知道自己的裸体状态,而且以或明或暗的方式将这个信息传递给了前来观礼的人群,但怎奈是说者未必有心,听者更是全然无意,就这样,在他们热烈的讚美声中“皇帝”一路行来。

第二,原作中,小男孩喊出的真话在前来欣赏皇帝新装的观众中迅速传播,直到全城的人都一起高呼“原来他什么都没穿”!在当代版中,观众中是有不少人开始这样喊,还吸引了很多本来不在现场的人过来,看了情况也跟著喊,但仍有大量的观众继续他们的讚歌,於是两个阵营之间出现了一场混战。安徒生的童话是讲给孩子聼的,所以必须安排一个“真相大白”的简单而美好的结局。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近於童话的故事就不会那么简单了。对那些正在给“皇帝”的新装喝倒彩的人来说,如果能至少争取到不再让这件根本不存在的新装代表中国服装最高水平去参加国际时装展,也许就可以小小地满足了。

最后一点,也是当代版偏离原作幅度最大的地方。在原作中,当观众发出的沸腾的呼声传入皇帝的耳中,他哆嗦了,但他告诉自己必须坚持到游行结束,於是他更加高视阔步地往前走去。而在当代版中,那个搅了游街盛况的小男孩被“皇帝”扭送到了法院;不仅如此,所有希望演出继续进行的人们对小男孩展开了猛力围攻,斥责他无聊、无理、恶作剧、哗众取宠、甚至是别有用心。对於这些人来说,那件华丽的新装到底存在不存在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穿它的人已经被他们作为种种崇高理想和理念的化身膜拜多年,时至今日,捍卫新装就是捍卫那些高贵的理想和理念。但愿这些情节不会得到发展。对真相的追求永远不应该让位于以任何高尚名义进行的事业,否则,我们只会与我们孜孜以求的理想渐行渐远,那个本应是不可思议的童话故事也就会在我们中间不断地重复上演。

(周轶群为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助理教授)

原载观察者网:http://guancha.cn/html/49898/2012/03/05/66959.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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