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追求幸福和快乐,是每个人的本能和天性。但我越来越觉得,咱们中国经济社会高速发展、物质生活不断改善,但人们的幸福感好像并没有水涨船高,相反,倒是有不断下降的趋势。不知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答:你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这种感觉不仅年轻人有,中老年人也有。区别在于,中老年人经历过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所以在改革开放、社会进步的三十多年间,他们的总体感觉还是幸福的。但这个总体的幸福感大体经历了正弦曲线那样的变化过程:改革开放初期整个社会百废俱兴,人们的物质生活迅速改善,百姓的幸福感呈快速上升态势。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化,社会深层次矛盾渐次显现,人们的幸福感开始降低,一部分人甚至感到生活困难。而后随着问题的逐一解决,人们的幸福感又有所上升……而年轻人则不同,他们生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享受着独生子女特有的关爱和照顾,走向工作岗位之前,基本是家中的心肝宝贝,虽然也经历过学生时代的所谓艰苦,但总体来说是比较幸福的,对未来是怀着美好憧憬的。工作以后开始独立生活,压力陡增,幸福感也随之下降。
问:这种感觉是我们个别人的错觉?还是社会普遍存在的?是少数人关注的问题,还是整体性的社会问题?
答:应该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大问题,非常值得关注和研究。2010年8月在北京召开的中国国际积极心理学大会发布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在有六万九千人参与的调查中,90%的人有孤独感,46.9%的人对生活满意度不很高,19.1%的人对生活非常不满意,而且越是生活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的人,越是感到不幸福。荷兰伊拉斯谟大学曾对中国国民的幸福感进行了三次调查,其中,1990年国民幸福指数为6.64,1995上升到7.08,2001年下降到6.60。到了2009年12月,美国密歇根大学社会研究所公布的幸福调查显示,中国人的幸福感仍在下降,现在的中国人没有十年前快乐了。美国“盖洛普世界民意调查”在2005至2009年间访问了来自一百五十五个国家和地区的数千名民众,让他们对自己的生活作出评价,研究者据此进行幸福排名,结果显示,中国大陆位列一百二十五位。
问:看来咱们国家快速增长的GDP并没有保证国民幸福感的持续增长。
答:这话不太好听,但我认为不论是从百姓的现实感受,还是从国内外学者的研究结果,都可以大体印证你的观点。这里的关键,是没能做到“幸福感的持续增长”。
问:为什么呢?
答:原因很复杂。从宏观方面说主要有两条:一是国家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并没有完全惠及普通百姓,也就是说,经济社会发展的成果没有完全从百姓生活中体现出来,虽然工资都有提高,但涨幅相差很大,藏富于民做得不够;二是严重的分配不公,地域之间、行业之间、上下级之间相差悬殊,特别是某些垄断行业利用国家资源配置的不合理,大肆攫取巨额财富,导致社会心理失衡。
问:咱们中国人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我觉得也不能完全从消极的意义上理解这个传统,它对于平衡社会心态,防止过分的两极分化,可能还有一定的制约作用。邓小平同志说过,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动后富,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并把这归结为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现在的问题是一部分人确实富起来了,而且相当富裕,富到可以要挟国家和普通民众的地步,但并没有带动后富,更谈不上共同富裕,某些为富不仁的房地产商就是如此。
答:改革开放初期,我们要从百废待兴的状态中迅速崛起,所以格外追求速度和效率,力争先把“蛋糕”做大,而对公平兼顾得相对较少。作为一种发展策略,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全面改革进入到深水区,各种社会矛盾凸现,公平和稳定问题已经摆在十分突出的地位,再也不能以牺牲公平换取所谓速度和效率了。否则,缺乏公平、公正的速度和效率是很难持久的。
问:这是从社会层面说的。从个体层面说呢,我们的幸福感为什么下降了?
答:首先是现实压力。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是尽人皆知的常识。眼下的“社会存在”是什么?是教育、就业、医疗、住房、养老、社会保障等几大问题困扰民众。上学难的问题大体已经解决,但享受高质量教育难的问题依然严重;大学生入学人数持续增长,但就业压力逐年增加,毕业就失业的现象严重;农村新型合作医疗制度的建立,适当改善了农民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但就总体而言,百姓就医难、看病贵的问题依然严重;至于住房,尽管中央三令五申,出台了一连串的政策措施,但房价居高不下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变,百姓买不起房的问题依然严重;而随着中国社会老龄化的到来,养老和社会保障问题已无可回避地摆在面前,但相应措施还很不到位,老有所养的问题依然严重……
问:现在年轻人结婚除非举全家三代人之财力买房,否则就很难有自己的小窝儿。何况除了买房还有买车的问题,还有将来养育孩子的成本问题等等,“房奴”、“车奴”、“卡奴”加“孩奴”,想想就不寒而栗,哪里还有什么幸福感可言,还侈谈什么个人的价值实现?
答:这就涉及到我们要谈的第二个问题,即攀比问题了。如果说第一个问题主要涉及的是现实的物质生活需求和安全感问题,那么第二个问题主要涉及心理调试问题。在不少人看来,这可能是一个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的问题,我认为还是一个正确的价值观、幸福观和心理健康问题。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是在和别人的比较中存在的,在比较中发现自我价值和自己的生活状况。不少成就感是从比较当中得来的,很多不必要的烦恼也是比较中自找的。我不想重复安贫乐道的老话,人家会说你怎么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呢?但我想说的是,一方面要在和别人的比较中积极地面对生活、改善境遇;另一方面,在一时还难以改变外在世界的情况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改变自己的心态,少和别人横向比,多和自己纵向比,只要纵向比较的结论是乐观的,就没有必要自寻烦恼。因为横向比较永无止境,而纵向比较相对容易看到成绩和进步,做到知足长乐。不幸的是,咱们中国人好像特别喜欢和别人攀比,比位子、比票子、比房子、比车子、比孩子……比来比去,比得只剩下贪欲,而忘了生活的基本需要其实很少,结果活得比谁都累。
问:不和别人比,觉得自己还可以,一和别人较劲,就发现自己灰头土脸的,满是挫折感。有些朋友频繁地跳槽,也是指望通过换环境改变境遇吧。
答:我能理解那些朋友的想法,人各有志,不可强勉。其实在职场的人都知道,频繁跳槽的成本是很高的,没有哪个单位会很欣赏跳来跳去的人,先就对他有个不踏实、不忠诚的印象。聪明人总是反求诸己,通过提高自身来寻找生命的至高点。
问:幸福感降低是不是还有一个孤独的问题?
答:孤独感可以说是幸福感下降的一个外在标志,孤独和不幸之间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我把它归结为“信任缺失”,这正是我想说的第三层意思。因为对外在世界缺乏应有的信任而感到孤独,而孤独的堆积就是不幸。遗憾的是,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信任危机”已经不是学者研究的个别现象,而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存在了。
问:我们不敢随便相信什么人,从小就被灌输“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似乎越来越缺乏安全感了。
答:这是典型的由信任缺失导致的自我保护心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别人、对社会、对外在的这个世界,似乎总是缺少必要的信任感,遇到任何一个人、一件事,总是先从坏的方面去想,先小人,后君子,宁可错怪一千,绝不轻信一个。当你自己或你的亲人生病住院时,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肯定是千方百计找个好医生,然后想方设法送个红包。如果人家欣然接受,你便心里踏实;如果人家严词拒绝,你一定如坐针毡。因为你不敢相信如今还有不收红包照样认真看病的好医生。你虽然不愿把人想得那么龌龊,但你必须按照潜规则向医生表示尊重,否则便是拿自己和亲人的健康开玩笑。
问:确实如此。其实,在以往的生活经历中,我们未必总是遇到那么可怕的事情、那么可恶的人,但为什么对坏人坏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呢?为什么总是“用最阴暗的心理”去推断别人呢?这种不健康的心态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我们的下意识的呢?
答:首先,从不远的历史教训看,是长期的政治运动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缺失。1957年开始的“反右”运动,1966年开始的“文革”,先是动员组织党内外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引蛇出洞,搞所谓“阳谋”;后在革命的名义下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致使多少社会精英甚至开国元勋蒙受不白之冤。人们是怀着对党的无比忠诚、对领袖的无比热爱投身政治运动的,结果却是人人自危,从此没了“免于恐惧的权利”。轻信和盲从带来的损失是以政治生命和肉体生命的终结为代价的。从社会心理看,人大抵是这样一种动物:他们对美好事物的记忆通常是短暂而肤浅的,而对丑恶和痛苦的记忆却是铭心刻骨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吃过一回注水肉,从此见到猪肉就犯嘀咕,猪肉可以注水,牛肉和羊肉为什么不能注?多宝鱼可以喂避孕药,东星斑就不能喂吗?婴儿奶可以放三聚氰胺,成人奶当然更不在话下吧?人们就是循着这样的思路考虑问题,照着这样的逻辑推断事物的。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说的越是天花乱坠,人们越是报以怀疑的目光。对商品广告如此,对各种改革措施、社会承诺、甚至政治主张,又何尝不如此?
问:看来,重建失落的信任,重新找回丢失的幸福感,是当下一项紧迫的任务,我们应该从何做起呢?
答:这是一个大问题,限于篇幅,我们只能留待下次探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