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灾难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716 次 更新时间:2004-12-09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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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桂棣  

黑色的七月

盱眙,是江苏省中部洪泽湖边的一个小县。千里长淮奔涌而来,横穿盱眙,然后注入洪泽。

1994年7月28日凌晨,被连天干旱和高温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盱眙人,一觉醒来,吓呆了:平日黄绿色的淮河,突然变成了酱油色;浑浊不堪的水面浮荡着白花花的泡沫,奇腥恶臭;随处可见的死鱼无不翻瞪着恐怖的大眼,像在怒问苍天。

这可是盱眙人民维系生命的唯一饮用水源啊!

几乎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尽管在这前一天,县政府发布了一个关于淮河遭受严重污染的通告,通知居民抓紧储水,县自来水公司供应的水将不能饮用,但大家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进入80年代以来,淮河水污染的事故就时有发生,10年间已相继出现过几

十起。仅1994年这一年,就碰到三回,每回咬咬牙就过去了。但是,这一次,连发布通告的县政府官员们也大出意料:想不到“严重污染”竟“严重”到了这种程度!

上上下下都措手不及。

这次下泄的两亿立方米污水,在淮河下游形成了一个上自安徽五河、下至洪泽湖口的一百多公里长的污染团带。这是我国有史以来,在一条河流上出现的最长的一次污染团带。

由于淮河上下游的落差不大,沿河又久旱无雨,因此,铺天盖地的污染团带闯进处于低水位的盱眙,且久滞不去。盱眙县顷刻之间陷入灭顶之灾。

工厂停产,商店关门,夏秋两季农业绝收。靠打鱼为生的11000多渔民,由于网箱养殖全军覆没,债台高筑,场面凄惨。政府机关人心惶惶,无心办公。

大家都忙着一件事:找水。

新闻媒体对这起突然发生的特大污染事故,表现得不光滞后,而且相当“谨慎”。已经到了第12天,江苏省的一张重要报纸,报道的仍是《干旱下的洪泽湖》;回避了“污染”二字。为文章配发的“万众一心抵御旱灾”的口号,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披露的仅是旱情。

这期间,南京军区某部防化团100多名官兵,开来20台运水车,从县城十多里外的龙王山水库运送饮用水;后来驻安徽嘉山某部60多名官兵,分乘30部军车,奉命星夜出发,带着输水器材,赶往盱眙,参加抗污斗争,突击铺设15公里的输

水管道,将水库水引入县城,以缓解盱城人民用水紧张的状况。但临到电视台播放这些新闻时,宣传的全成了“支援抗旱”的话题。

首先“捅出”盱眙这件事的,倒是《中国青年报》。他们在一版用照片的形式报道了盱眙遭受特大污染的事实。

8月13日,出乎人们的意料,《人民日报》图文并茂地报道了盱眙的污染事实,而且旗帜鲜明,用了这样的标题:《污水大于天灾》!

这是中国第一次公开披露淮河的特大污染事件。

这次事故出在地跨豫皖两省的一条支流上。这是淮河流域最大的一条支流。

安徽这头称颍河;河南那边添出一个字,叫沙颍河。十多年来,这条河沿线的人口剧增,工农业生产突飞猛进,乡镇企业更是异军突起,每天,成倍增长的生活污水、工业废水、城镇垃圾、厂矿的废渣、医院的脏物以及农田里的农药和化肥,

统统随着地沟天雨,泻入河道。仅接纳河南省上自郑州、下至项城的30多座城市的废污水,一天就是166.2万吨;安徽省阜阳地区5个县市又日排13.8万吨。因此,这条支流在没有进入淮河主干道之前,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许多河段的溶解氧几近为零,丧失了河流的使用价值;再加上这些日子沿途久旱无雨,河水大量蒸发和流失,被一道又一道闸坝拦蓄着的,实际上已全是浓度很高、毒性极大的污水。

河南沈邱县槐店闸附近,是沙颍河被污染最严重的河段之一。十几米深,一百多米宽的水面因长期蓄积成为死水,翻着白沫,冒着气泡,散发出刺鼻的怪臭味。

最令人揪心的事情,发生在7月中旬。

由于河南突然连降暴雨,其境内的各河道水量陡增。7月13日,沈邱县槐店闸为确保闸坝本身的安全,开始泄洪,以每天900多万吨、1100亿个流量向安徽境内排放。

沈邱大闸公园就在大闸旁边,公园的负责人朱洗玉说,放水的那天,两岸臭气冲天,公园里的猴子眼睛被熏瞎。沿河的树木尽数枯死。

7月14日,污水压向安徽境内的颍上闸,出于同样的原因,颍上闸也开闸泄洪。

7月15日夜,安徽凤台县河面泛起大量死鱼,船民只好用平时接下的雨水做饭。

7月16日晨,污水流进安徽淮南市李嘴子水厂。市民如同往常一样拧开水龙头,打算刷牙洗脸,才发现流出的竟是黑水。

当日夜间,污水闯进淮南市田家庵三水厂,因厂里已有准备,为使出水达标,他们拼命加大净水剂的投放量,想方设法改变工艺,结果,每吨水的成本由原来的四角钱增加到三块钱,提高了七倍多,但制出的水仍呈黄褐色,有明显的腥臭味。很多人饮用后头昏、腹泻、恶心、乏力,有的人甚至出现肾脏损害症状,一时医院爆满。

7月19日,已经形成长达70公里的强大污染带,抵达蚌埠闸。这时,淮南至蚌埠近百里河段成了一条可怕的黑河。

蚌埠和淮南一样,吃水靠的是淮河。听说污染团带已经袭来,50万蚌埠市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透不过气来。

蚌埠三家自来水厂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派上了活性炭,却无奈此刻的自来水厂已成污水处理厂,职工个个“谈水色变”。

有资料表明:污水下泄之后,在水质已经有了好转的情况下,蚌埠市自来水公司曾取了3000公升淮河水送到上海去化验,结果是美国环境保护机构公布的“首要控制污染物”129种中,蚌埠三水厂和一水厂的源水分别查出90种和95种,其

中致癌物高达67种!

7月27日下午,污水前锋终于到达了盱眙县境;28日凌晨,袭击了这座山城。接着污水便进入洪泽湖,洪泽遭受到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污染。

江苏省政府因为事前采取了一定的紧急措施,启动国内最大的江都翻水站把长江水翻进洪泽湖,加大了洪泽湖的蓄水量和稀释能力,还及时地关闭了三河闸,将这次污水控制在洪泽与淮河干流之间,避污染向下游大面积扩散。否则,淮阴、

盐城、连云港和扬州市的2000万人民,3000万亩耕地,都将陷入一场巨大的灾难!

触目惊心

据专家提供的资料,淮河流域自1974年发生首次污染事故,到第二次事故的发生,相隔四年;到发生第三次,只相隔三年。1982年5月至1989年2月,不到七年时间,淮河就相继发生了三次大的污染,平均只隔两年。进入90年代之后,这

种水污染事故便年年发生,而且,每年平均在两次以上;仅1994年就发生了四次。

现在已经发展到两次特大污染之间仅隔几个月时间!

除京杭大运河纵贯南北外,千里淮河的主干道和纵横交错的大小支流,简直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把豫、皖、苏、鲁四省联在一起。然而,我们面对的居然是这样一个严峻的现实:全流域191条较大的支流中,80%的河水已经变黑变臭;三分之二的河段完全丧失了使用价值。

淮河源自桐柏山,处于源头的桐柏县应该说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了,其实不然。桐柏造纸厂每天都要向淮河排放大量废水,每获得万元产值,就要排放7400吨造纸黑液。除了这家造纸厂,县里还有吴城碱厂、毛集铁矿等一批污染企业。

1993年桐柏县的工业产值仅有16500万元,却排放了230多吨工业废水;而治理投资却只花了7000元!它在全流域182座县级以上的城镇中,不仅单位工业产值与工业废水量的比值被排在第一,其单位污染量也遥居榜首。

豫皖苏鲁四省每年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就是235200万吨!一个吓人的“天文数字”!

如此庞大的废污水,淮河的躯体何以承受?

经济发展的结果不是改变了环境,而是加重了环境的污染,这就说明,我们发展经济的政策有了重大失误。这种失误突出表现在追求经济增长的数量上,忽视包括环境在内的质量的增长;我们的一些市长、县长、镇长和企业的厂长们,在经济发展的综合决策中,很少甚至根本不去兼顾环境保护的要求。

不该发生的故事就这样发生了。

我们对母亲河的不孝和伤害,其恶果已等不到子孙后代来“品尝”。我们将要付出比发展经济更大代价的日子已经临头了。

黑河,原来并不黑,它是淮河上游数百条中一条极其普通的二级支流。但由于污染严重,它已经成为一条害河。河南医科大学教授刘华莲曾带领学生,于1991年到1992年期间,对黑河上蔡段进行了为时一年的调查,结果表明:这一带人群死亡率比一般水平高出三分之一;每3个成年人就有两个脾肿大;10个孩子有9个肝不正常;6%的新生儿患有先天畸形;沿河许多村庄连续数年没有一个人符合参军入伍的条件。

这次,我去了奎河下游的灵璧和泗县,两县受害地区的打井经费至今没有着落。灵璧尹集镇离河只有一华里,水面很宽,很黑,岸边上蚊蝇成团,寸草不长。

去时正是盛夏,水边幸存的树木全被霜打了似的,枯黄,苍白,萎靡不振;地里的小麦已到了收割的季节,却矮小得像一把韭菜,长得奇形怪状,农民说它是“该大的不大,该小的不小”,不留神竟连麦穗儿都发现不了。

在奎河沿岸那些农舍的土墙或砖墙上,我注意到有大大小小的“标语”。利用农舍刷写中心工作的标语口号,这几乎成了中国农村见怪不怪的一道风景。可是,这些“标语”却属于另一种性质,字写得并不规范,甚至经不起文字上的推敲,有明显的错别字,但透过无言的墙壁,我却听到了来自这块土地痛苦的呐喊:

  “还我碧水良田!”

  “还我丰收富足!”

  “还我强健身体!”

  “还我生存权利!”

误区·怪圈

造纸成为淮河流域经济振兴的重要支柱;同时又是葬送淮河的主要元凶!

安徽省萧县杜楼镇的造纸群是远近闻了名的,宿县地区把它捧成“宝贝”,发展乡镇企业的现场会就放在那儿开,又是动员,又是学习,把杜楼镇的干部忙得不成样子。

分管工业的余德广镇长介绍说:这一带原来是很穷的,穷得就像河边的石头,光溜溜的。穷则思变。带头致富在全镇办起第一家造纸厂的,是原大队干部张忠义,他像一只领头雁,呼啦啦带飞了一大片。现在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的农村闲散劳动力,找门子托关系来杜楼打工的,起码有6000人;日产各类纸品高达200余吨。

几乎就在杜楼造纸群起步的同时,岱河下游孙圩子乡程山村就把状子送到了县里。程山村的农民利用岱河水面的优势,集体集资网箱养鱼,先后投入30多万元,却因为一次瓦子口开闸泄洪,将杜楼造纸群造纸的黑液倾泻而下,使程山村的渔业损失殆尽。当时鱼已长到三四两,大的有半斤,望着一河死鱼,一村人欲哭无泪。

在安徽省灵璧县,我还碰到这样一件怪事。

沿淮四省大张旗鼓“关停并转”草浆造纸企业时,在灵璧,一个大上快上造纸厂的计划却在紧锣密鼓地实施。原因无非是纸价居高不下,纸厂行情见涨,再加上包装业迅速发展,而各地造纸企业纷纷受挫,几近关闭,这对财政收入捉襟见肘的灵璧县无疑是个极好的机会。

就这样,这个县顶风而上了。

据统计,灵璧县投入生产的造纸厂已有13家,正在积极筹备的还有数十家,县里也准备亲自抓出一家有相当规模的造纸厂。县委和县政府明确的态度,如火上添油,全县遂成蜂拥而上之势。

如果这些造纸厂全都上马,其后果不堪设想。那时的这片楚汉相争之地,势必变得污水横流,臭气熏天。造纸黑液对地表水和地下水的侵蚀,对水利设施及广大乡镇的损害,对整个生态环境的破坏将惨不忍睹。

国务院关于加强乡镇、街道企业环境管理的规定,是早在1984年9月27日就公布了的,那上面明确指出:乡镇、街道企业不准从事污染严重的生产项目,其中就列出“造纸制浆”;并严肃指出:由此造成污染的,“要追究有关部门、单位或个人的经济责任和法律责任。”

可是,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的“有关部门、单位或个人”对污染法规熟视无睹,甚至不屑一顾?

且不说,我们早已经有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实施细则》,仅安徽制定的关于淮河的文件就有30多个,其他各省也为数不少。《安徽省淮河流域水污染防治条例》被称为淮河流域第一个条例,就在其颁布实施的同时,该省界首市的一个纸板厂居然严重违反条例规定上马了。

几乎有关淮河的一切法律法规条例决定,都写有“追究法律责任”的话。但是,这无比神圣又本该具有震慑力的一句话,已经被使用得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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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北京失去平衡》,华夏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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