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鲁郑:后穆巴拉克时代,谁主沉浮?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93 次 更新时间:2011-06-09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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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鲁郑  

在中东有着传统性巨大影响的埃及创造了一个奇迹,仅仅用十八天就基本上以和平的方式推翻了统治埃及三十年的政治强人穆巴拉克。然而,穆巴拉克时代的终结,并不意味着历史新局的到来。埃及,仍然处于历史的十字路口。

埃及通过军事政变实现完全独立后,就有一个政治传统:所有的总统均来自军方,真正控制国家权力的也是军方。穆巴拉克虽然倒台,但他在辞职前任命的副总统----国家情报总局局长苏莱曼和总理----前空军总司令艾哈迈德·沙菲克,均是军事强人。他辞职后,更把权力直接交给军方。目前埃及实际的最高领导人是身兼副总理、国防部长、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最高领导人的坦塔维。现在,处于过渡期的埃及,仍然和过去一样,控制在军事强人手中。如果说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区别就在于埃及的权力从一个军事强人手中转到军事寡头手中。

埃及军方在接管政权后,虽然承诺六个月后举行公开、公正和自由的总统、议会选举,但从目前的趋势看,恐怕并不能改变埃及独立后军人执政的传统。因为由于历史原因形成的庞大利益,必然导致埃及军方要么亲自掌控权力,要么推出自己的代理人。埃及现政府的内政和外交政策完全以此为核心运作。

埃及通过军事政变独立后,由于和以色列发生多次战争,军队在国家各个层面均扮演了重要角色。目前埃及有三分之二的省长与多位内阁官员均为退役或现役将领。当埃及于一九九○年代开始推动国营事业民营化时,军事将领立刻从收购国营事业中牟得暴利,甚至还向国营银行以优惠利率贷款,来资助其收购计划。长期以来,军方不仅控制埃及的政治还有经济命脉。而一旦军方失去对政权的控制,其利益将很难得到保障,更不用说继续扩大其份额。因此通过选举达到维持体制现状,将是埃及军方首要的选择。这也是为什么,军方接管政权后,出于争取民意的需要,一是对穆巴拉克家族进行清算。军方不顾穆巴拉克绝食抗议,将他父子三人以及妻子以涉嫌贪污、挥霍公款、滥用职权谋私为名拘留、收押。二是外交政策更是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先是不顾以色列的抗议,允许两艘伊朗军舰通过苏伊士运河----这是自伊朗革命以来的首次。随后更出手化解巴勒斯坦内部纷争,令哈马斯和法塔赫化敌为友。要知道美国和西欧一直不承认通过选举上台、认为是恐怖组织哈马斯的合法地位。埃及军方此举也打破了过去不和哈马斯接触的禁忌。为此,极为愤怒的以色列立即中断移交给巴勒斯坦政府代收关税。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但在挑战以色列方面,埃及过渡政府似乎并无止境:5月28日,埃及又宣布永久开放2007年由于哈玛斯上台配合以色列封锁政策而关闭的加沙边界。妇女和十八岁以下、四十岁以上的人无需签证。

埃及军方的优势还在于,由于独立后与以色列战争的原因,军方在民间素有声望、颇受尊敬。这一次埃及革命,军方又保持中立,并最终成为推翻穆巴拉克的决定性因素,更是赢得一片赞誉。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军方推出候选人,将极有可能获胜,这场革命的成果仍然落入军方囊中。

现在有能力挑战军方的政治力量一是西方青睐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前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总干事的巴拉迪,一是穆斯林兄弟会。

巴拉迪在国际上赫赫有名,他任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期间,因攻伊问题与布什政府唱反调,认为伊拉克境内并无大规模杀伤力武器,而他为维护埃及穆斯林兄弟会曾对美“恶言相向”。但其劣势在于由于长期游离于国内,缺乏足够的支持和影响力。另外,在伊朗核问题上,西方和周边阿拉伯国家一直主张对德黑兰强硬,但巴拉迪则保持中立。如今,伊朗在核问题上愈来愈放肆,与巴拉迪和西方的立场分歧不无关系。此外,由于埃及存在普遍的反西方和以色列思潮,西方的支持反成为巴拉迪的负面资产----巴拉迪尔应该知道在阿拉伯世界广泛流传的一句口号:“亲爱的美国,我们并不痛恨你们的自由,我们痛恨的是你夺走了我们的自由”。况且他所高举的普世价值大旗也与埃及本土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相去甚远。所以相对于军方盘根错节的利益和穆斯林兄弟会广泛的民众支持,巴拉迪胜算很小。

相对来说,穆斯林兄弟会才是埃及军方的真正对手。穆斯林兄弟会是埃及最为悠久的政治存在,也是伊斯兰世界第一个和影响最为广泛的原教旨主义派别组织。1928年成立时就为“埃及摆脱英国的统治以及清除西方影响而努力”(BBC语)。因此它也是埃及独立后唯一的合法政党。后来由于参与推翻萨达特政府,才被迫转入地下。一直受到打压的穆斯林兄弟会,却拥有巨大的政治、经济实力。2005年埃及在美国的压力下举行公开、自由选举,穆斯林兄弟会一举夺得20%的议席。当埃及革命席卷而来之时,穆巴拉克不得不进行政治对话时,选择的对象依然是穆斯林兄弟会。实际上,正是它拥有的、不可消除的庞大实力,才是历届埃及政府均对之采取安抚加限制措施的原因。对于十分低调且处处体现自身包容性的穆斯林兄弟会,西方媒体坦言,“它对埃及的作用复杂得让西方害怕”。

号称遍布中东的秘密组织穆斯林兄弟会之所以能够赢得民心,原因有三:一是本土的价值观。这从它的纲领可见一斑:“安拉是我们的目标,《古兰经》是我们的宪法,使者是我们的领袖”。特别是埃及向西“靠拢”产生的信仰危机,使得一些埃及民众心中充满着“回到伊斯兰”的向往。二是反对西方介入阿拉伯事务。三是该组织实施各种慈善措施,也吸引许多民众加入。实际上这三点做法也是其他被认为激进伊斯兰组织共同的特点。比如从穆斯林兄弟会演化而来哈马斯就是这样赢得选举的(埃及的穆斯林兄弟会也有哈马斯的祖师爷之称。)。

另外一个有利于穆斯林兄弟会的因素是后穆巴拉克时代纷起的宗教冲突。埃及虽然是伊斯兰国家,但仍然有10%的人口信奉基督教。穆巴拉克倒台之后,曾和穆斯林一起在广场并肩战斗的基督徒立刻成为袭击的对象。仅五月就发生两起严重的冲突事件。7日,一所基督教堂被焚烧,15人丧生。15日的大规模的冲突则造成65人受伤。这种宗教冲突唯一的得益者只能是穆斯林兄弟会。

不过穆斯林兄弟会也有弱点。由于受原教旨主义的束缚,至今没有提出一个较为完备、可行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纲领。即使取得政权,单凭“伊斯兰是解决一切的办法”这一空泛口号,要想治理好这个人口众多、资源匮乏、经济落后的国家也是非常困难。而且它的对外政策与国际现实脱节,也令人质疑其执政能力。迄今为止,除了土耳其,还没有一个伊斯兰国家通过《古兰经》、《圣训》和创制, 探索出一条伊斯兰现代化的发展道路。

由于长期受到打压,面临“猫与老鼠”游戏般生存压力的穆斯林兄弟会形成了组织严密但又低调和务实的特点。比如,在穆巴拉克时代,仅以个人名义参选。在革命席卷埃及之后,却并不积极出头,而且还参与了穆巴拉克倡导的对话。革命之后,虽然成立了“自由与正义党”,但宣布只参与议会选举,不会推出候选人竞选总统。但只要时机成熟,穆斯林兄弟会绝不会放弃问鼎最高权力。假以时日,穆斯林兄弟会大权独揽,这个主张政教合一、反对西方政治模式、谴责西方生活方式、仇恨美国和以色列、反对基督教、终极目标是伊斯兰世界复兴和由伊斯兰法统治国家的政治势力将会怎样致力于塑造未来的中东呢?到时候就不仅仅是以色列担忧的是否可能会废除双方和平条约哪么简单了。

事实上,正是由于穆斯林兄弟会的存在以及它所代表的民意(政权更迭后,埃及民众在开罗举行了大规模反以游行,展开了对前政府“亲以罪行”的清算:向以色列出售天然气的合约,被指廉价出卖国家利益,以埃和平协议甚至被指玷污国家荣誉),才迫使接管政权的军方逆美国和以色列之意愿,史无前例的放行伊朗军舰、推动哈马斯与法塔赫的和解以及开放加沙边界。

本来,支持独裁政权是美国冷战时的做法。冷战结束后,美国基本上改弦易辙。但由于恐怖主义的兴起,美国仍然在中东实行冷战时的战略, 以换取能源和反恐安全。但是2010年末,一个自焚的大学生敲响了美国和其支持的各独裁政权互利时代的丧钟,新出现的政权必须考虑甚至向民意妥协。随着两个世俗化阿拉伯政权的垮台,中东由世俗化向伊斯兰演进已成定局。

最后还是要说一下穆巴拉克的命运。本来从中东大背景来看,此次突然出现的清算穆巴拉克的浪潮十分诡异。穆巴拉克下台之后,中东迅速形成更大规模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利比亚、巴林、也门、叙利亚的抗议浪潮迅速升级。但这四国均以强硬的武力镇压回应。巴林在西方的默许以及受邀而来的沙特军队的支持下,成功的将革命扑灭。也门镇压之后导致内部分裂,各方的谈判仍然没有进展。在利比亚则最终形成了西方卷入的内战。叙利亚则依然是无视西方压力、一如既往的镇压。这些国家的表现,更反衬出穆巴拉克的正面作用。此时,从正常的角度讲,埃及人民应该感念穆巴拉克最后一刻的放弃:避免了国家内战、无辜百姓的死难。而且相对于突尼斯,他还是有序的和平交权,进行政权的平稳过渡。从而确保后穆巴拉克时代的稳定,没有出现一时一刻的权力真空。应该说这两点体现了穆巴拉克做为一个埃及公民和政治人物的责任感和底线(他毕竟曾是埃及的民族英雄)。至少从整个发展至今的阿拉伯革命来说,穆巴拉克的表现是所有独裁者(当然几年前法国还否认卡扎菲是独裁者,即使是革命期间,美国也否认穆巴拉克是独裁者)中最值的肯定的。

不过透过现象望去,这股看似不合情理的对穆巴拉克的清算浪潮,还是有迹可寻。

首先,在埃及革命过程中曾发挥重要作用的不妥协、不让步精神再次大放异彩。虽然穆巴拉克在革命后期答应了抗议者的全部条件:改善民生、进行政治改革、放弃连 任,但支持者不为其所动,一定让其下台。应该说埃及人民是幸运的,穆巴拉克在最后关头没有选择“鱼死网破”。然而,埃及人民的不妥协精神大概是没有“幸运”这个字眼,而颇有“追穷寇”和“打落水狗”之势。于是穆巴拉克下台两个月后,就开始对之进行清算。

其次,埃及革命的真正原因是严重的民生问题。埃及虽然疆域广大,但大多数是沙漠,96%的人口生活在占全国4%的尼罗河区域。不仅粮食不能自给,同时又由于接受西方版本的自由市场经济改造,导致了严重的贫富分化。另外由于伊斯兰世界普遍存在的高出生率,对经济发展和就业产生了极大的压力。这些问题绝非更换一个穆巴拉克所能解决的。于是为了转移视线,清算穆巴拉克便浮上台面。

最后,埃及今年将举行第一次历史上无限制的选举。各政治力量为了赢得选举,不得不进行各种政治动员。而清算穆巴拉克,是最能取得共鸣和获得支持的政治操弄。为了赢得选举,就是军方也不得不把穆巴拉克抛出,“顺应民意”进行司法审判。

穆巴拉克的最终命运取决于今年大选的结果。如果军方如愿以偿,穆巴拉克或将得到特赦。而且选举过后,穆巴拉克也就无足轻重,失去意义。如果穆斯林兄弟会获胜,则取决于其执政的业绩。如果经济无法改善(可能性较大。西方会减少甚至终止援助,穆斯林兄弟会又鼓励生育----出生率高本来就是埃及贫困的原因之一),穆巴拉克有可能继续被拿出来转移视线,充当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从更大的历史视野来看今天的阿拉伯革命,似乎有历史倒退之感。虽然一提到革命似乎具有天然的正当性。然而,历史却一再以惨重的代价告诉世人,革命往往是最坏的选择:它在付出代价之后,换来的却是历史的倒退。在西方社会里, 最早明白这个道理的是英国,所以人类历史上第一场轰轰烈烈的资产阶级革命最后以和平、妥协、不流血的“光荣革命”收场,并从此告别革命。而最晚明白这个道理的法国,自1789年以来,二百年间,历史如过山车一般,一会登上颠峰,一会又坠入低谷。直到1958年成立第五共和,才总算稳定至今。亚洲在同样经历代价惨重的革命之后,也在告别革命,走向改革和改良。只有阿拉伯世界仍然还处于“前革命”阶段。也难怪美国资深政治家基辛格在其新著《美国的全球战略》,这样评论阿拉伯世界:他以欧洲做为参照系,认为亚洲尚处于十九世纪的欧洲阶段,各大国仍在争夺地区霸权,仍在追求区域的权力平衡。而阿拉伯世界则仍处于十六世纪的欧洲阶段,还在为宗教、土地而大打出手。或许等到阿拉伯世界真的告别革命之时,才会迎来真正的觉醒时代,也才是伊斯兰文明成功转型并走向稳定和发展的现代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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