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是醉心于色彩的。他写过一篇短文:《颜色的世界》,专门谈色彩。
如果让我用颜色来比喻汪曾祺,我觉得他是淡紫色的。蚕豆花般浅紫色。(蚕豆花会像蝴蝶一样飞走么?)
他的色彩有点儿神秘,有点儿淡雅,又是那么的……巷陌路边,随处可见。
最近学者发现汪曾祺四十年代《大公报》上的多篇文章,有诗、散文和小说。
我见到了其中1941年《大公报》上的一组诗:《有血的被单》《昆明的春天》《昆明小街景》和《自画像》,那时汪还在西南联大读书。
他的这四首诗,还有发表于《中央日报》1941年1月至3月上的《翠子》《寒夜》和《春天》,将一个有着鲜活生命的、年青的汪曾祺显现在我们面前。年轻的汪曾祺呵!他的文字是多么饱满。让我来引几句吧:年青人有年老人/卡在网孔上的咳嗽/如鱼,跃起,又落到/印花布上看淡了的/油污。(《有血的被单》)打开明瓦窗/看我的烟在一道阳光里幻想/(那卖蒸饭的白汽啵)。(《昆明的春天》)盲老人的竹枝/毛驴儿的瘸腿/量得尽么?/是一段荒唐的历史啊,唉/这长街闹嚷得多么寂寞。(《昆明小街景》)
这个来自苏北水乡的青年,在边远的大西南的昆明。他才21岁,多么的有力量。四首诗我手抄了一遍,手中都感到了他年轻的力量。《有血的被单》是忧郁的,《昆明的春天》是明朗的,《昆明小街景》是跳跃的,《自画像》是蒙胧的,或者意识流的。
“我青年时就受过意识流的影响”,谁能给你证明呢?当初以为这个老人自说自话,可是这个老人从不打诳语。看看《自画像》吧?
或者你也可以看看《翠子》。《翠子》文末注“11月1-2日,联大”。那一定是1940年的11月。正是大二,他已选了沈从文的课。《翠子》是受了《边城》的影响吗?连名字都是相似的。可生活却是自己的。只要对汪曾祺的童年和少年有少许了解的,都不难看出几分端倪。“一切文章皆自传”。看《翠子》,使我想起了许多。这个老人为什么要“悔其少作”?他对许多人说过:“我对自己的少作是羞愧的。”有什么可羞愧的呢?这个汪老头!真不知他晚年时是怎么想的。
他对色彩和气味是那么的敏感。对生活中细微的东西又是敏锐的,他的细腻的感觉和触角,使他从平常的生活中发现不平常。他说李长吉是黑底子的,而我觉得汪曾祺则是淡紫色的。他不可能是青荷色。他是画过荷的。他晚年家里的客厅,就挂着一幅大幅的朱荷。那是他晚年的气象。可他仍是紫色的,是蚕豆花般的淡紫。他会是一只紫色的蝴蝶飞走么?(没有二胡梁祝的旋律。)
他也绝不是黑色的天空中滑过的蓝色的苍鹰。
他实在是迷人的。他四十年代大量佚文的发现实在是十分难得的、重要的材料。它对研究汪曾祺将是开拓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