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佛缘(外一篇)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058 次 更新时间:2023-04-26 17:30

高尔泰 (进入专栏)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家祖上信佛。祖母吃素,早晚烧香念经。抗战时期,家在深山之中,还供着小小一尊逃难时带出来的木雕观音,不许我们碰。香案上一灯如豆,昼夜长明。幽暗的茅屋里,各种气味之中,永远有一股子檀香味儿。

父亲有一些和尚朋友,常带我到庙里去玩。深山古寺,平日香客稀少。我们吃过中饭出发,边玩边走,天黑就到了。有时候,赶上晚钟,父亲就教我站住,听。前声隐隐,后声迟迟,在薄暮中悠扬着一种静寂。

老和尚招呼父亲喝茶,小和尚带我去“看菩萨”。大雄宝殿里被烟火熏得很黑,巨大佛像的上半部分也是黑的,和屋顶溶成一片,只看得见油灯微光里摇曳着一片斑斑驳驳高低不平的金壁:那是佛像底座的莲花。加上浓重的檀香气味,神秘得不得了。

每次吃饭时,老和尚给我说的,总是那么几句,这是刚采来的菇子,这是今早磨的豆腐,或者那是什么什么野菜你吃过吗?……睡在寮房里,外面有笑声,父亲说,那是猫头鹰叫。还有叮咚叮咚的声音,父亲说,那是泉水。雪白的窗纸上竹影摇曳,父亲说,那是月亮照的。这一切。当时只道是寻常。

“胜利”后,“革命”了,父亲惨死于“群众专政”。全国“破除迷信”,寺庙拆了,佛像砸了,和尚尼姑强迫还俗,回原籍交群众监督劳动去了。我从劳改营出来,偶然流落到敦煌。一闻见石窟寺里那股子千百年积淀下来的淡淡的檀香味,依然有一份深深的感动。好像那就是儿时家园的味道。

事实上也是。

家园不可重建,佛和我同样的无力。

梦远江南午夜村

妻子小雨的宗教情绪,比我要浓厚得多。灵异、幽浮、心灵学、神秘经验和史前时期超文明遗迹的发现,她都兴趣盎然。大山、旷野、大沙漠、大峡谷之类地老天荒的风景,都无不引起她一种类似乡愁的情绪。坐禅、做气功我进不去,她进得去。她画的菩萨,比我的要超凡脱俗得多。

只因一场灾难,偶然结了佛缘。

一九八九年九月,在南京大学,我突然地被离开了她。她于应付有司之际,抽空到高淳看望我与前妻的女儿高林,夜里睡在阁楼上。楼上案头,有一尊小小的木雕观音,历经扫荡偶然留存下来的。焦灼如焚的她,见了心里一动,对之合掌恭敬,祈求赐予平安。是夜,她睡得很香。半夜里突然醒来,仰见一白衣人形,空悬于离楼板一尺以上,静静地俯视着她和睡在旁边的高林。她心中的火球一下子熄灭了,在一种宁静祥和的安全感之中,又婴儿般沉沉入睡。

从此她常焚香祈祷,求菩萨保佑平安。为我们,为亲人们,也为那些到我们家避难的朋友们。

来美首站,是洛杉矶。四顾茫茫,举目无亲。一位基督教友,想引导我们皈依耶和华。小雨讲述了向观音祈祷的经历。她说没关系,那不是真神。小雨说不管是不是真神,我在危难中得到她的抚慰,不能出了危难就背弃。这个无理之理,来自非常时期那一段特殊的人生体验。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佛教在海外有多么兴旺发达。还不知道,全球五大洲几乎所有的主要城市,都有佛教寺庙,全都香火鼎盛,人挤人。

家住蓬莱三山岛

感谢“亚洲观察”的罗宾先生和哈佛大学的戈德曼教授,安排我到哈佛做两年访问学者,“研究法外监狱”。感谢已故的金尧如先生,告知佛教宗师星云上人来到洛杉矶,约我们同去“拜谒莲座,幸结善缘,以增福分”。

上人慈悲垂爱,邀我们入住山门,食宿无忧。订购百幅禅画,润笔丰厚。因有哈佛那个茬儿,一时未敢首肯。在座的许家屯先生,约我们出去吃顿晚饭。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么”,使我们感慨万端。他说访问哈佛,年资两万,扣除食宿费用,所剩无几,何况只有两年。不如到庙里画画,先打个生活底子实在。

很启蒙。

在向罗宾先生和戈德曼教授表示谢忱以后,我们从圣盖博的一栋后院小屋,搬到了满地可精舍。

是信徒捐献给上人的一栋独立屋。位在哈冈山上,俯瞰烟雾沉沉的洛杉矶。夜来脚下一片灯海,遥接星辰。天气清朗的时候,可以望得见太平洋,或明或暗,像一缕银线。另一边是大荒原,季候风浩浩荡荡。屋外草木丛中,时有野生动物出没。最常见的是卡尤迪,细高,优雅,耳朵特大,像两面三角旗。一路惊涛骇浪过来,带着噩梦般的记忆,漂泊至此,真有点儿“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感觉了。

寺庙就在山下,金碧辉煌,香烟缭绕,人挤人,声音鼎沸。我们怕热闹,很少去。每周一次,庙里派车上山,接送我们到超市买食品。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怀着感恩的心情,我和小雨日夜伏案画画,在一个最现代化的国家,过着最原始的生活。

说法无生死

星云上人云游世界,很少在一地长住。难得他每过洛城,必上山垂问起居。我或乘机请教,他或随缘开示,受益匪浅。

一次,我斗胆说,读《金刚经》和《心经》,觉得是无神论。上人说是。佛学讲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四大皆空,就是无神论。佛教普度众生,也就是要引导人们直面空无,了脱生死,从而达到心无挂碍的境界。有这境界,就是佛。所以佛说,人人都能成佛。

我说,佛家的空观是以无常来论证的,所指谓的并非物理空间,也只能是一种个体当下的心性体验。可另一方面,佛教又戒律很多很严,百丈清规,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乃至无数由慧学般若衍生出来的义学典章,都得遵守,比俗人执着于俗谛还厉害。这同心无挂碍的当下体验,岂不是南辕北辙?还有,烧香拜佛,岂不是也和无神论南辕北辙?

上人略微前倾,放低声音说,自在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么?生死是那么容易了脱的么?经义和戒律,不过是一条筏子。但是你只有乘着它,才能够到达彼岸。我问,假如彼岸被客观化了,外在的符号操作代替了内在的心性体验,那又怎么能说,佛性就是把握当下,而不是牺牲当下,生活在别处呢?

上人笑了,说你这个,佛家叫做“有分别心”。佛性不是脱离现象的抽象,也不是脱离手段的目的。不分内在外在,此处彼处。也不分殊相和共相,主词和宾词,这就叫真如,或者说如如。同概念范畴无关,所以也不可言说。一落言诠,便成二三。假如遇到古代高僧,就要给你一个当头棒喝了。说罢哈哈大笑。

当时没听懂,但也没再问。怕再问下去,即使是现代高僧,也要给我当头棒喝。

后来想懂了,才知道佛法何以无边。才知道上人的“人间佛教”理念,何以具有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的意味。

西西弗斯上下山

完成百幅禅画,已经是一九九五年初。很想下山闯闯。上人来看画时,先是挽留,见我们去意已决,给了两个地址。说外面很复杂,你们出去了,万一没路走,可以到这两个地方落脚。给了我们一个电话号码,说,再有困难,给我打电话。

拜辞了上人,我们开着一辆三手车,翻越落基山,向东岸开去。辽阔广大、雄奇犷悍的西部荒原上,一径公路像头发一样纤细而又笔直,起伏着飘向无涯。有时一跑几个小时风景毫无变化。有时苍山如奔涛,冰河似太古。而在这些之间,是漫长单调的行程。

生而为人,缺点是要吃饭。否则,美丽的地方很多,哪里不能居住?

越往东,景观变化越大。车辆多起来,树木多起来,路边的小镇多起来。连高速公路上压死的小动物,也都换了品种。但是路边小镇,却大同小异,以致每到一处,都似曾来过。快餐店里的气味和格局,甚至邻座风尘仆仆的红脸汉子,都似曾相识。坐下后环顾四周,会觉得是在上一个或者上上一个快餐店里还没有吃完似的。

十二天以后,到了纽约的法拉盛。也还是似曾相识。一片脏乱拥挤,四面乡音,使我想到历次运动和群众监督:我的“四十年家国”。

每天上下地铁,浏览了一下纽约那些著名的博物馆、美术馆和画廊,大开眼界,但不知究欲何往。驱车北上,到了上州的鹿野苑。

这一带曾是美国人兴起出国旅游风之前的度假地,风景绝佳,年久失修,一片荒芜,似乎回归了原始。上人将刚从基督教会购得的四百多亩山林,命名鹿野苑。林中湖边,有一座荒废的教堂。准备拆了建庙,尚未开工。

看山的和尚,住在山下的小镇上。我们先找到他,跟着他的红色吉普上山时,已近傍晚。夕阳下越涧穿林,越走越崎岖。山中满地积雪。湖已解冻,倒影清晰。树木尚未发芽,沉沉一派紫烟。教堂没了屋顶,遗墟苔侵藓浸,窗洞里伸出了灌木的枝桠。暝色越来越浓,寒日无言西下,勾起一股子漂泊者的忧伤,不禁紧紧地抓住了小雨的手。

湖边有一栋度假木屋。久无人住,但水电设备齐全,成了我们的栖身之处。屋里有一个老旧的黑铁炉子,很古董。点起来,雪夜里炉火通红,很童话。窗玻璃上的冰花结成奇异的图案,门外新雪上印着野生动物的脚丫。很俄罗斯,很安徒生,我们喜欢。我用手在雪地上做了几个熊的脚印,想吓唬小雨,却被她识破,捶了我好几下。

我们想,若能利用此地野趣横生、宁静美丽的湖光山色,设计和建造一个别开生面,从建筑、塑像、壁画,到茶具、灯具、饰物,尽扫富贵红尘的丛林道场,该有多好。

大殿要低矮,出檐要深远,廊柱要粗壮,用带皮的原木……不知道能不能定做一种模仿茅草屋顶的瓦片,如能,那就太棒了。可以读经参禅,可以度假静修,可以观光旅游……成本虽然较高,收益必更多。因为它是惟一的。惟一就是价值。

看山的和尚说,没有必要啦。

有专门设计寺庙的人,格式都有惯例。蓝图已由主要捐款人组成的理事会讨论批准。光是停车场,就须削平大片的密林山坡。

破土动工时,我们离开了那里。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到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那工程该早已完成。所有的俄罗斯,所有的安徒生,都只有到我们自己的记忆中去寻找了。

高尔泰,美学家、画家、作家。曾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美学研究室从事研究。曾任教于兰州大学、四川师范大学,教授美术与美学,1957年因发表美学论文被打成“右派”,一度在甘肃夹边沟劳改。著有《论美》《寻找家园》等。现居美国拉斯维加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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