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提前了一刻钟赶到火车站接朋友。那时候天色还是浅黑的,星星却已经看不见了。她在冷冷的天气里一直站到天光大亮,火车总算在晚点四十分钟后进站了。
刘一迪和一个男人从出站口挤了出来,她仰头望天,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用肩膀撞了一下身边的男人,“你快看那天空,简直蓝透了。”
男人朝天上看了看,低下头盯着刘一迪的脸说,“你肯定会给我打电话的是不是?”
“你总这么爱打岔儿吗?”刘一迪笑笑,伸着脖子在接站的人群中张望,当她的目光掠过一个戴着呢帽、被竖起来的大衣领子遮挡了脸颊的女人时,她打量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的目光让刘一迪在心里警惕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猛然醒过神儿来,转头向那个女人挥手喊起来,“李容------”
李容扭扭怩怩地走了过来,毕业后她胖了不少,脸色冻得发青,鼻头是红的,又戴着一顶有羽毛装饰的帽子竖着大衣领子,整个人怪里怪气的。
刘一迪在她的肩上打了一下,“看见我了怎么还不打招呼?”
李容看了一眼男人说,“我还以为是你一个人来呢。”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刘一迪给李容作了介绍,“他是我在车上刚认识的朋友,是个滑冰教练。这位就是我在车上对你说过的李容。”
“你好李容。”滑冰教练摘下手套冲李容伸出手去,李容慌忙地把手从大衣兜里掏出来。
“你的手这么凉,在外面等了半天了吧?”滑冰教练使劲握了一下李容的手,转身冲刘一迪笑着说,“你的朋友真够意思。”
“还用你说,”刘一迪看了李容一眼,笑着说,“我们谁跟谁呀。”
滑冰教练把手里的提箱放到了刘一迪的面前,嘴里含着块糖似的低声问,“明天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的。”刘一迪一面点头,一面扬起手挥了挥。她的手套上面印着一个用线条勾勒的漫画笑容。
“再见李容。”滑冰教练冲李容笑了笑,他转过身去,两条长腿只迈了几个大步,就混进人群里去了。
“你和那个人说我什么了?”李容和刘一迪坐上出租车,刘一迪鼓着腮帮子在结了霜花的车窗玻璃上呵气,用手指上的温度融出了一小块透明的玻璃,然后偏着头,透过玻璃望着车外的景色,李容忽然问了一句。
“嗯?”刘一迪转头看着李容。
“你们从站口走出来时,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儿,没想到你们才认识几个小时。”
“在车上挺没意思的,闲聊了几句。”刘一迪看着李容的眼睛,笑了,“他挺帅的是不是?”
“你问我?”李容斜了刘一迪一眼。
“不问你问谁?你盯着他看的时候眼珠儿差点没变成图钉,钉到人家脸上去了。”
“你栽赃陷害------”
“你否认也没用,咱们俩上下铺睡了四年,我还不知道你?”刘一迪笑了,“你在学校的那些事儿我都跟他说了。我说你十八岁时就中了琼瑶的剧毒,身上裹着一层忧郁的轻纱,望着男人的眼神儿水汪汪儿的,似看非看,把全校的男生的魂儿全都勾走了,最后总算心有千千结,用一件毛衣和朱光明定了今世情缘。”
“滑冰教练很快就会明白,”李容扭头看着刘一迪。“你是一个爱撒谎的女人。”
刘一迪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李容,发现她在毕业五年以后,眼神中原有的朦胧全都不见了,她现在的目光冷冷的,很尖锐。说话时,她紧紧地盯着别人的眼珠。
李容没等刘一迪缓过劲儿来,脸上的表情一软,笑了,“那个滑冰教练一看见我,就会发现你的话是错的,这么一个又胖又蠢的女人,连自己的丈夫都不愿意拿正眼去看,和你说的那个人更是差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刘一迪的指尖儿在李容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你整个人水灵灵的,脸上一点儿褶都没有,朱光明是怎么侍候你的?”
“朱光明那人你还不知道?他以前不是爱写写诗什么的吗?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侍候老婆的方式也与众不同。他怕老婆辛苦,衣服在单位水房里洗,饭在单位食堂里吃,回家后也没什么话儿,往沙发上一躺,先看报纸后看电视,自己还在书房里搭了个帐篷睡觉。他这么做其实也是体贴老婆,他老婆胖啊,一个人睡双人床容易翻身。性生活我们至少有二年没做过了,问他为什么,他说洗洗涮涮的,麻烦自己不说还麻烦老婆------”
司机在前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把车停在了一栋灰楼的前面。
“你觉得这事儿好笑吗?”李容付钱的时候问了司机一句。
司机笑嘻嘻地对着镜子里的人影说,“大姐你真有幽默感。”
“一迪?”朱光明开门时还没睡醒似的,看见刘一迪,眼睛里面好像有两小簇火苗啪地燃亮了,“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东南风。”刘一迪把提箱递进朱光明的手里,脱下靴子拎在手上,进门以后,李容给她找了一双绒布拖鞋换上。提箱放在了墙角,朱光明回房里去了。
“我得先参观参观你们的爱巢。”刘一迪把羽绒服脱下来挂上,四下看了看。
李容的表情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冷笑,她把衣服脱下来扔到沙发上就直接到厨房里去了。
刘一迪走到书房门口时,碰上穿好了毛衣和外裤的朱光明从里面走出来。刘一迪和他擦肩而过,走进了书房。地板上确实支着一个帐篷。红黄蓝相间的图案,四边的支点用螺丝固定在地板上。刘一迪伸头看了一眼,帐篷里面铺着两张狍子皮,放着一床鸭绒被,扔着几个靠枕,几本书。从帐篷上面,垂下来一个小巧玲珑的吊灯。
“你真睡这儿啊?”刘一迪转过头去看着朱光明。
朱光明双手抄在裤兜里,斜倚着门框,盯着刘一迪的身段笑着说,“如果你喜欢,晚上我可以让给你睡。”
刘一迪听见李容在厨房里摆弄玻璃杯具的声音,举起两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算了吧,里面这个皮那个毛的,我最怕这些东西了。”
刘一迪走到门口的时候,朱光明伸手搂住了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的腰还是老样子。”
刘一迪也不挣脱,扬头冲厨房的方向喊,“李容,你没告诉朱光明我要来的事儿呀?”朱光明恨恨地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放开了手。
李容端着一杯热果汁从厨房出来时,刘一迪站在他们的卧室里。双人床上放了半床的布娃娃,墙上挂着比真人还大的结婚照,刘一迪对李容做了个鬼脸,“这么大的人头,你们晚上不怕做噩梦?”
“让你说着了,”朱光明在李容的身后,对刘一迪笑着说,“除非失眠,只要能睡着觉,遇见的肯定是噩梦。”
李容一下子转过身去,“朱光明你什么意思?”
“声讨你呗。”朱光明笑嘻嘻地说,“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把一迪盼来了,你还不让我倒倒苦水?”
“这事儿我哪能拦着你?果汁给你喝了吧,一会儿多陪刘一迪说说话,多倒点儿苦水。”李容把杯子递到朱光明的眼前,手腕突然一抖,果汁冲着他的脸泼了过去。
朱光明一偏头,整杯果汁泼到了他刚刚倚着的墙上,“你就是这么个及时雨的脾气,”朱光明乐呵呵地指着李容对刘一迪说道,“她每次开玩笑都来这么一下,一点儿悬念都没有。”
“设计悬念我怕你受不了那刺激,”李容转身冲刘一迪笑,“我再去给你冲一杯新的。”
李容回到厨房后,有些看呆了的刘一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见过你们这么开玩笑的。”
“你觉得这是开玩笑?”朱光明很认真地望着她。
刘一迪不知说什么好,好在李容用托盘托着两杯果汁和一盘糕点又走过来了,她站在门口对刘一迪说,“到客厅里坐吧。我们家的卧室没有男人住,阴气太盛,呆久了浑身冷飕飕的。”
刘一迪冲朱光明挤了挤眼睛,跟着李容走到客厅里去了。朱光明也跟到了客厅里,他坐在单人沙发上,刘一迪和李容坐在一个长沙发上。李容陪着刘一迪吃早点,好像屋里没朱光明这个人似的。
“你不吃吗?”刘一迪问朱光明。
“我看着你吃。”朱光明笑着说。
李容在旁边接了一句,“他有看女人吃东西的瘾。”
“有看漂亮女人吃东西的瘾。”朱光明纠正了李容一句,“秀色可餐。”
“你们两个,”刘一迪笑了,“上大学时让你们说句话可够费劲的,结婚以后吃什么了,嘴皮子磨得这么厉害?”
“那时候我少不更事,一件毛衣就让人给套牢了。”朱光明对刘一迪说。“其实当时我到你们寝室去是想追你的。”
“你少来------”刘一迪放下刚喝了一口的果汁,“想离间我和李容的感情是不是?”
“他说的是真话。”李容说,“这事儿你心里也清楚,朱光明当时是为了你才天天来寝室泡着的,你不理他,他才选我做了替补。”
“我没不理他,是你给他织了件毛衣。”刘一迪说。“一衣定情。”
“对,我是织了件毛衣,用他的话说叫套牢,用你的话形容是心有千千结。”
“都是毛衣惹的祸。”朱光明说,他们一起笑了。
“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朱光明问刘一迪。
“你什么都没告诉他?”刘一迪看了李容一眼,对朱光明解释说,“我现在给韩国的一家化妆品做代理,想在这里重要的商场里设几个专柜。”
“怪不得你越长越漂亮,在这里能呆多久?”
“这得看具体情况,至少也要半个月吧。”
“你住哪儿?”
“我在宾馆里预定了个房间。”
“别妄费心机了,”李容冲朱光明笑,“刘一迪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滑冰教练,长得帅极了,既使有浪漫故事也轮不上你。”
“那可不一定,”朱光明也冲着李容笑,“我和一迪毕竟是有四年感情基础的,我坚定一点儿她心软一点儿,故事也许很容易发生。”
“你们俩个有完没完了?”刘一迪沉下了脸,“再这么开玩笑,我以后不和你们见面了。”
刘一迪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忙着在商场找关系设专柜。李容在大学图书馆当管理员,上午坐班,下午和另外一个管理员交替着休息。轮到她休息的下午,吃了午饭她就到宾馆找刘一迪。她们在一起聊聊天,有时睡个短短的午觉。下午刘一迪如果去商场,李容也跟着她。刘一迪和经理在办公室里谈事情,李容一个人在商场里瞎逛。每次她都能挑到自己喜欢的洋娃娃。
“你还买?再买你的床该放不下了。”刘一迪在洋娃娃的头上拍了拍,“不如自己生一个了。”
“这事儿我一个人能说了算吗?”李容的脸色难看起来。
她一这样,刘一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晚饭也是两个人一起吃,第一次吃饭时刘一迪问了李容一句,“要不要叫朱光明一声?”
“随便你,”李容说,“你想他你就叫。”
刘一迪笑笑,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提朱光明。她不提,李容更不会提,就好像她压根儿不知道朱光明是谁。有一次她们俩去吃韩国料理,李容突然提起了滑冰教练,“那个教练怎么样儿了?叫他一起出来吃饭吧?”
“你对他有意思?”刘一迪从包里拿出手机,很熟练地拔号,通了以后她冲李容做了个鬼脸,口气很亲近地对电话里说,“李容和我在一起,她想找你吃顿饭,你敢不敢来呀?”
滑冰教练在一刻钟后赶来了,他走到李容和刘一迪的桌边时,刘一迪抬起头来看着他,似乎很惊讶地问,“咦?你还真的来了?”她又看了看他身后,“你怎么来的?”
“我知道有两位美女坐在这里等我,”滑冰教练笑着说,“飞着来的。”
“坐下说话吧,你那么高,站在那里像棵树一样。”李容站起身给滑冰教练拉开了椅子。
“李容------”刘一迪望着李容笑,“你这样子照顾他,会把他惯坏的。”
“在火车上她就跟我说过你是特别温柔、特别会体贴别人的女孩。”滑冰教练对李容说,“果然是这样。”
李容脸一下红了,“我哪里还是女孩?胖成这幅模样儿,像农村大嫂。”
“哪里哪里,燕瘦环肥,你和刘一迪各有各的魅力。”
“呀------”刘一迪拍了下巴掌,偏着头看滑冰教练,“你今天看见李容,口才一下子变得特别好了似的。”
“我的口才什么时候好过?”滑冰教练很认真地望着刘一迪,“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好一个实话实说,服务员------”刘一迪扬手叫了一声,扭头对李容和滑冰教练说道,“为了这句实话实说,我们当浮三大白。”
那天晚上,李容喝多了,滑冰教练把她送到家门口。
第二天早上朱光明去宾馆找刘一迪。刘一迪还没起床呢,听见门铃响以为是服务员送水,穿着睡衣就打开了门,“怎么是你?”
朱光明走进来,顺手在背后锁了房门,“昨天晚上李容喝多了,闹了一夜,我担心你身体不舒服,过来看一看。”
“这么体贴?”刘一迪笑了,她钻回到被窝里,竖起枕头倚在背后,把棉被一直拉到下巴上。
“怎么你不知道?”朱光明弯下腰来,对着刘一迪的脸说话,他的嘴唇差一点点就可以碰到她的。两个人僵了一会儿,朱光明向后一撤身子,在床边坐了下来,“你让那个家伙送李容回家的?”
“他不送谁送?我可没有力气把李容抱上五楼。”
“李容很久没被男人抱过了,回到家以后,兴奋得够呛,整个晚上不睡觉,扯着嗓子一首接一首地唱邓丽君。”
刘一迪的身子在被子下面笑得抖了起来,她把被头又拎高了一点,挡住了自己的嘴。
“你幸灾乐祸?”朱光明隔着被在刘一迪的身上摸了一把。
刘一迪笑得更厉害了,除了一头长发,整个人都埋进了棉被的下面,她的笑声从被子里面传出来后,显得有些闷闷的。朱光明把手伸进了被子里,他的手臂动了几动,刘一迪就主动把自己又暴露了出来。
“不笑了不笑了,”刘一迪冲朱光明摆手求饶,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地平静下来,脸刚板了一会儿,又扑哧一声笑了,“你说李容好久没被男人抱过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男人抱过她的意思。”
“你呢?你不是男人?”
“我是男人,但我不抱她。”
“你不爱她?”这回刘一迪真的收住了笑,“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李容结婚?”
“一失足成千古恨哪。”朱光明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和她上了一次床,我发现她是处女,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们到郊区找了一家医院打胎,她的子宫好像被打胎弄出了问题,以后再没怀孕过。弄成这个样子,除了凑合过过日子,我还能怎么样?”
刘一迪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朱光明搁在棉被上的手,说:“李容是真心爱你的。”
“谁知道呢?”朱光明望着刘一迪,脸上慢慢渗出坏坏的笑意来,“你知道大学毕业后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什么?”
“我后悔我当时怎么没找个机会强奸了你。”
刘一迪一愣,抓起枕头朝朱光明的脸上打去,“你去死------”
朱光明摁住了刘一迪的手臂,“真的,一迪。如果我当时强奸了你,也许你就会老老实实地做我的女朋友了。你说会不会?”
刘一迪翻着眼睛朝天蓬上看了看,笑了,“也许我会告发你,公安局的人会把你抓走,然后是审判大会,你被判处死刑。最后是一把枪,”刘一迪用手做枪抵住了朱光明的太阳穴,“‘砰’,你死了。”
朱光明笑了,刘一迪把“手枪”转过来对着他的嘴,“你先别笑,事情还没完呢,你挨了枪子儿以后,一辆救护车开到了刑场,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把你抬上担架,接着救护车又回到了医院,一直开进了太平间,你被搁到了平台上,七八个医生手里握着刀,对着你的身体跃跃欲试,他们剥了你的皮,挖了你的眼,抠出了你的内脏,最后把你的骨头也剔了出来------”刘一迪仰头望着朱光明,“你脱衣服干什么?”
“给你一个解剖我的机会。”
那天下午李容没去上班,她直接来到了宾馆。刘一迪穿着睡衣给她打开了门,对李容突然睁大的眼睛没理会,转身又回到床上躺下来,把棉被一直拉到了下巴上。
“你昨天晚上喝多了吧?”刘一迪问李容。
李容慢慢地走进屋,鼻子一抽一抽地,她站在床头冷冷地俯视着刘一迪的身体。
刘一迪看了她一眼,“发什么呆呀你?酒劲儿还没过去?”
“你和朱光明是不是刚刚搞过?”李容慢吞吞地说。
刘一迪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说什么鬼话?”
李容盯着刘一迪的眼睛,她的脸上只有嘴在笑,“你们肯定刚刚搞过,我闻得出朱光明身上的味道。”李容弯腰抓起刘一迪身上的棉被闻了闻,手臂用力地抖落了一下,尖利地叫道,“你的床上到处是朱光明的味道。”
“什么味道?”刘一迪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抽了两下鼻子,“你疯了李容?”
“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李容喃喃低语,她的目光一直没从刘一迪的脸上离开,“真的,我一直当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可是,你却和我的丈夫搞到一起去了。”
李容把手里的棉被摔开,好像那是多么脏的东西似的。她神情有些迷乱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往外面走去。
“李容,你听我说------”刘一迪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李容站住脚步,回头看着刘一迪。
“听我说,李容,”刘一迪使劲儿地咽了一口唾沫,“李容,你听我说,你昨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了,你到现在也没醒酒,你的脑子不清楚,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不清楚?我胡思乱想?”李容目光闪烁地看着刘一迪,她咧开了嘴,没有笑声地笑了,“刘一迪,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吗?你以为我是个傻瓜?我告诉你,我们俩个人中间,脑子不清楚的那个人是你。”李容摔门出去了。
刘一迪光着脚追到了门口,她看见李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那边,她转头冲着服务台的方向尖声喊了起来,“服务员------”
服务员很快就出现在了刘一迪的面前,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刘一迪。
刘一迪愣愣地盯着服务员看,过了一会儿,用手按着胸脯轻声说,“给我送瓶开水来,如果方便,给我顺便换换被套床单。”
李容整整三天没露面,以前她像个影子似的跟在刘一迪的身后,难免让刘一迪发烦,现在她一下子无影无踪了,刘一迪觉得自己的孤单倒变得难看起来了。她给李容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李容接的。
“你好点儿了吗?”刘一迪问李容。
“你指什么?身体还是精神?”
“李容,”刘一迪顿了顿,“我想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我也这么想,我会找你谈的。你等着吧,”李容冲屋里叫了起来,“朱光明,你来接一下刘一迪的电话吧,她说她想念你。”说到最后一句时,李容咯咯地笑了。
“真的吗一迪?”朱光明接过了电话,“想我了?”
刘一迪也笑了,“可不是,我想你想得牙都疼了。”
李容第二天到商场里找刘一迪时,刘一迪正和柜台的售货员对价目单。她冲李容摆了摆手,示意她等一会儿。李容把胳膊放在玻璃柜台上,在一边听她们一样一样地对了一会儿单子,冷不丁地问了刘一迪一句,“那天你们俩是怎么开始的?”
刘一迪掂着一大堆单子愣住了。
“我说的是你和朱光明,”李容抬头直视着刘一迪的眼睛,“你们俩搞到床上的时候,一开始是怎么发生的,是谁先挑逗谁的?”
“李容你------”刘一迪看了售货员一眼。
李容也看了售货员一眼,她冲她笑了笑,解释了一句,“朱光明是我的丈夫。”说完她又转向刘一迪,“你还没回答我呢?”
刘一迪浑身发抖,“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李容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一直当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发现你和我的丈夫搞到了一起时,我没打你没骂你甚至也没怪你,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你还说我过分?”
刘一迪闭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这没用,商场里卖化妆品的买化妆品的,现在都在朝她这边看过来。她把手里的单子往柜台上一拍,对售货员说,“我们过一会儿再对。”她用空下来的手拉住了李容的胳膊,“我们出去说。”
“干嘛要出去说,外面冷得要命。”李容甩开了刘一迪的手,稳稳当当地把胳膊支在柜台上,“有话还是在这里说吧。我的丈夫被人偷了,我都不介意,你还有什么可介意的?”
“你不走我走。”刘一迪拿起皮包朝外走,一直走进了凛冽的寒风中,李容没跟她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商场里那些惊讶的目光。她在街头转悠了一会儿,整个人冻得有些麻木了,就打车回到了宾馆。服务小姐说有人留了封信给她,她接过信封看了一眼,是朱光明的笔迹。
信没封口,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我来过。你不在。很想你。朱光明。”刘一迪把信和信封迭到一起,边撕边让服务员开门,她进门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碎纸屑扔进了马桶里,放水冲走了。
第二天刘一迪去商场的时候,面对的全都是含意深远的笑容,售货员和她对价目单时,不停嘴地对她说着体己话儿,“那个叫李容的昨天在这儿呆了半天呢,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走的时候,她说她要去别的商场找你。”
刘一迪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但脸上还是镇定的,她平淡地说,“随她去吧。”
售货员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刘一迪对完价目单,安排好进货的事情,转到下一家商场。商场的售货员一见到她就说,“昨天你的那个朋友来过了,闹了好半天,弄得我都没法儿卖货了。”
刘一迪朝售货员的脸上扫了一眼,她看得出她浑身上下洋溢着喜洋洋的情绪。“她闹是她的事儿,你不卖货你算干什么的?”刘一迪紧盯着售货员的眼睛,那个年轻的女孩子被她看得把头垂到了胸前。
刘一迪连走了几家商场,对帐点货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多钟,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回宾馆的时候,天色暗得人视线模糊。阴了一整天的天空,雪开始大团大团地飘起来,打到出租车的车窗玻璃上,刘一迪的目光跟着刮水器来回地转,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号码,是朱光明和李容家里的电话。她没接,听任着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响了半天。
宾馆里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刘一迪从电梯里一出来,就看见了站在服务台边和服务员说话的李容。电梯门还没有关上,刘一迪返身又跨了进去,李容追到电梯门口时,她们的目光刚刚相遇就被两扇对接的门截断了。
刘一迪在一家韩国风味的烤肉店里给滑冰教练打电话,他赶到店里来的时候,她已经把一瓶干红喝掉了一大半。
“女人这么喝酒,很容易让男人有机可乘的。”滑冰教练把酒瓶放到了自己的手边。
“是吗?”刘一迪红扑扑的脸上笑靥如花,她凑到滑冰教练的近前,问道,“那天李容喝醉了,你送她回家的时候,乘没乘机?”
滑冰教练笑了。
“你笑什么?”刘一迪看着滑冰教练,“其实我知道你们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我太了解李容了,她外表老实心里可奸着呢。而且她一向有从我手上把男人半道儿截走的本事。”
“朱光明以前是你的男朋友吧?”
“就算是吧。”刘一迪用手转了转杯子,忽然笑了,“但他们俩更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你恨李容吗?”
“是她恨我。即使她得到了朱光明,她仍然能找出很多理由恨我。算了不说了,”刘一迪用手在眼前扇了扇,好像这样一来,话题就会随风而逝了。“你和我一起回宾馆吗?”
滑冰教练凑近到刘一迪的面前,低声问,“我可以把这句话当成是有机可乘的邀请吗?”
“你说呢?”刘一迪笑了。
“需要我帮忙吗?”刘一迪推开卫生间的门,把头伸进去问滑冰教练。
滑冰教练顺手拉上了浴盆边上的防水挡帘,他的头露在挡帘的上面,“谢谢,还是我自己来吧。”
两个人都笑。
屋子里的电话响了,刘一迪站着没动,滑冰教练一边举着莲蓬头往身上冲水一边从挡帘上面看着她。电话响了很长时间。
“昨天下午李容到体院找我,”滑冰教练说,“她先去了体工队,又去了省体校,最后找到我们学院来了。”
刘一迪看着他。
“当时我正给学生上课呢,李容见到我劈头就问了一句,你和刘一迪上床了吗?我让她给说懵了,问她出什么事儿了,她说没出什么大事儿,就是想了解一下你和男人上床的情况。还说你跟朱光明前几天上了床,她问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你不愿意告诉她。所以,她只能来找我做侧面的了解。”滑冰教练停顿了一下,“那个李容,她的心态是不是有问题?不管我怎么解释,她都不听,一个劲儿地问我很多细节上的事情,比如是谁先开始的,接吻了没有,衣服是怎么脱下来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而她的态度那么泰然自若,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她觉得你和朱光明合伙背叛了她,而你在事后什么也不肯说,对她更是双重的背叛。”
刘一迪的脸白得像刚下的雪,在灯光下反着冷冷的光。她一声不吭地打开衣橱,把脱下来的衣服又套到身上。滑冰教练穿好内裤从浴盆里跨了出来,“一迪,你想干嘛?”
刘一迪笑了,她的笑容在灯光下飘飘的、没一点儿重量。“我去回答李容的问题。”她边说边拉开门走出去了。
“一迪,”滑冰教练喊了她一声,他穿好衣服抓起羽绒服追出去的时候,正好赶得上坐进刘一迪招来的出租车里。“别这样一迪,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回去吧。”
“开车。”刘一迪对司机说,转头看了滑冰教练一眼,“你要愿意陪我去,就别说话,不愿意的话你随时可以下车。”
滑冰教练看看她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好吧,我陪你去。”
朱光明打开门,看见刘一迪和滑冰教练站在一起,露出吃惊的表情,李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他们进来,也好像吃了一惊。
刘一迪进门后自顾自地脱皮靴,换脱鞋,她的目光围着李容的脸转,头也不扭地说,“朱光明,给我倒杯水,我和李容要好好谈一谈,既然她喜欢听细节,那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给她讲讲------”
李容直勾勾地盯着刘一迪,尖声地嘟哝了一句,“我什么都不想听------”
“怎么会呢?”刘一迪把大衣脱下来扔到沙发上,坐到了李容的对面,笑微微地看着她说,“你跟售货员、服务员、还有他,”刘一迪指了指滑冰教练,“都说过,你想了解细节。现在我决定好好满足满足你的好奇心,我从头一天晚上讲起还是从第二天早晨讲起呢------”
“到底怎么回事儿?”朱光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问滑冰教练,“这事儿和你有关?”
“还是从头一天晚上讲起比较好,你跟他喝了多少杯?”刘一迪扭头看了滑冰教练一眼,又转过头去,“李容,我从来不知道你的酒量那么好,你和他一杯又一杯地至少也有十几二十杯吧?你喝了那么多的酒可话一直说得挺清楚,出门时你才觉得腿软了吧?我看见你整个身子都跌倒在他的怀里了。你们当时是九点钟走的,晚上车少,路也不太难走,”刘一迪扭头看了朱光明一眼,“他们不到九点半就回来了吧?”
“十一点半,”朱光明抱起了双臂,“他们差三分钟十一点半回来的,开门时我看了一眼表。”
李容的脸上变得一点表情也没有了。
“半路上我们下了车,”滑冰教练望着刘一迪,“李容吐了。吐完后我们去一家茶馆坐了一会儿,我觉得李容喝得太醉回家来不大好。”
“你觉得?”朱光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茶馆喝茶的时候李容没告诉你她是绝对自由的吗?她想干什么都行。”
“李容在茶馆里一直在谈你,她给我讲了你们谈恋爱的经过,结婚的过程,还有你的各种生活习惯。听说你在书房里支起一个帐篷睡觉,经常半夜起来上网聊天,你的网上女友名叫陌上霜?”
“一迪,”朱光明笑了,“看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那个人不是你。”
刘一迪静静地坐着,像是没听见朱光明的话。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刘一迪望着李容的目光慢慢地变得远了,“还记得大学三年级那次我们三个人通宵看日本电影展的事儿吗?朱光明坐在我们俩中间,放到第五个电影的时候,他睡着了,头偏着压到了我的肩上,我没想到睡着的人会那么沉,一颗头有好几十斤重似的,压了一会儿我就受不了了,我把他的头推到一边,他向你那边歪了过去,压到了你的肩上。你一动不动地坐着,上大学时你比我还瘦,我不知道那两个小时你是怎么对付过来的,但有一点我明白了,你爱朱光明,比我多得多。”
“你一向是一个很会开脱自己的人,”李容盯着刘一迪,慢慢地笑了,“你不爱朱光明,但你却让所有的人认为,你的女朋友抢了你的男朋友。你喜欢做出一幅受了委曲的样子,可是,你从来就不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