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顺:未曾谋面的爱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319 次 更新时间:2011-03-16 19:31

金仁顺  

1、

十八岁那年,我已经许配给人家了。相当不错的门第,那个人的父亲是三品官。他正在用功读书准备朝廷的科考。更让家里人――我是说父亲的夫人和姬妾们,以及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愤愤不平的是,我要嫁的那个人是正室夫人生的孩子。

“不知道看上了她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看上了我什么。据说他陪父亲来我们府里喝过酒的。是个讨人喜欢的俊俏少年。可我怎么也想不出在哪里曾经遇见过他们说的这个人。在木廊台上擦肩而过,偷偷地朝脸上瞄一眼的事情肯定是没有过的,府邸不能算小,但供我们活动的场所并不太大。要不就是我在后花园里荡秋千的时候被他看到?可是,那不是陌生人、尤其是男人能随便出入的地方啊。

当然我不是总呆在让我呆的地方,偶尔也会四处转转的。被侍候父亲的仆人抓到倒没什么,他们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见到我。要是碰见夫人房里的长舌妇们――她们的舌头长到可以拿来当抹布用――那可是比捅了马蜂窝更麻烦的事了,那些难听话非说得人浑身肿起来不可。

光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最坏的情形是连累到我母亲。

父亲的姬妾有四个呢,可夫人对我母亲最为刻薄。那个女人自以为了不起,脸板得像她平时从不离口的“名门望族”的两个门扇。既然为出身名门望族而骄傲,不知什么缘故她又整日唉声叹气地说自己命苦,可就连她自己的身子都和她这句话作对,日渐一日地发起福来了,她移动大驾时真叫威风凛凛。我母亲进门之前,她和父亲其他的姬妾相处得也不好,但我母亲一来,她们却变得亲近了。

父亲只要住在家里,夜里必定会留宿在我母亲房里,夫人的大儿子也倾慕我母亲的美丽,他做的一些傻事成为府邸里流传的笑柄。

“我真是被气疯了!”夫人不停地抱怨,倘若她的话能变成现实,我以为倒也不错。倾慕我母亲的男人多如草芥,追究起来,也先是她自己教子无方,她却把不是一古儿脑地派到我母亲的身上。说什么母狐狸不露出尾巴,公猫怎么会发春?!

谁知道她的大儿子怎么会发春?!那个家伙和他母亲长着差不多的脸型,好像被人用脚踩过,而且踢折了鼻梁。有一次他还嘻皮笑脸地问我,“你真的是父亲亲生的吗?怎么我看一点儿也不像呢。”

他的目光像舌头,在我的脸上舔来舔去。我们站在花园的石头甬路上,他拦住了我的去路。甬路旁边是盛开的蔷薇花,若是我踩着那些花枝逃走,脚底会被花梗的尖刺扎烂的。

“你要不是我妹妹就好了。”他用手指摆弄着我的衣带说。

我甩开他的手往后退。

“给我抱抱。”他伸出手来拉我。

“滚开!”

“你怕什么?我们是兄妹啊,兄长抱抱妹妹怕什么的?”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他摆脱掉,抓坏了他的脖子,可能内衣领子也让我撕破了。

整个下午加上一个晚上,我等着夫人带着乌鸦般的仆人来找我兴师问罪,但是竟然躲过去了。再见到那家伙时,他凑近到我身边,轻声叹息着说,“虽然是伤口,可一想到你的手曾经在我身上停留过,疼痛也变得美妙了。”

我没搭腔。

夫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她的眼睛原本就长得细长,发福以后,目光就刚磨过的刀刃上的那道细线。那道线在我的脸上游动着,宛若一个个刀口,让我的脸庞感到异样的疼痛。我仰起头盯着树枝上的小鸟,小鸟刚生出来不久,不知愁地左顾右盼着,头顶上有一小撮嫩黄色的毛,大概它也姓黄吧。

我嘬起嘴对着小鸟召唤了几声。

“真是家门不幸啊。”用过餐后跟夫人告别时,她从鼻腔里哼出这么一句。

“可不是嘛。”我接了一句。

母亲拉了拉我的衣袖。

“龙生龙,凤生凤,狐狸崽子天生就会摆屁股晃尾巴勾引男人……”我们离开时,夫人恶声恶气的话语追到木廊台上来。

2、

“为什么要嫁到这样的地方来呢?”我问母亲。

“因为有了真伊啊。”母亲笑笑。

天啊,母亲那么一笑,宛若春花灿烂百鸟齐鸣,管他夫人还是别的什么,全都像灰尘一样不值一提了。她入花阁前,据说有一天在河边洗头,有少年过来跟她讨水喝,她顺手从河里舀了一瓢水给他,那个少年接过来喝了一口,惊呆了,瓢里面盛的哪里是水?分明是美酒啊。

“真的变成酒了吗?”我问过母亲很多次。

“哪里,是水。”母亲笑着回答。

可父亲也说是酒。他很肯定地告诉我,本来是河水,被母亲舀到瓢里后,就变成了美酒。

父亲说世间有两样东西他永远不会厌倦,母亲和酒。

“玄琴……”他唤母亲名字时用的那种语调,真像两个手指在琴弦上那么一挑一拨,声音在空气里微微颤动。

他也听说了自己的长子迷恋我母亲的事,呵呵一笑说,“咦,那小子这么快就长成大人了吗?”

这种时刻的父亲是可爱的。

3、

一个少年死了。据说临终前他跟家人请求,入土那天一定要经过黄府门前。他们家里人脑子伶俐得很,将死之人的请求不能不答应,但办丧事时,还是让抬棺的汉子们从小路拐到城外去。

黄府不是寻常人家,失去亲人已经够悲伤了,何苦再惹出别的事端。

送葬的队伍走在岔道口,抬棺的四个汉子就像被鬼捏了脚筋,疼得跳了起来,抬棺材的杠头也扔了。这么干还不招来骂?挨了骂再抬,还是脚疼,又把杠头扔了。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有人想起死者的话来。

“既然他临死前那么郑重地请求过,还是从黄府门前走吧。”

说来奇怪,棺材的方向朝黄府这边一转,汉子们立刻变得脚步轻盈了。

在黄府府邸的后花园门口,抬棺材的四个汉子又停了下来。他们说棺材不知怎么一下子变得有千斤重了。

死者的父亲差点儿气晕了,怀疑是有人指使,故意使坏,让人赶紧从集市上又找了四个壮汉来,新来的四个壮汉横着膀子把前面的几个挤开,喊着号子往肩上用力,棺材一动也不动的。

“见鬼了?”他们吓了一跳,扭头看同伴们,怀疑他们根本没用力。

再试。

棺材就像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听说是迷恋黄府的真伊小姐,得了相思病死的。”这话传了出来,很快像长了翅膀,飞进了府邸。

夫人打发管家出去,让送葬的人尽快滚蛋,否则送他们去见官。

死者的父亲挨了管家几耳刮子,遭了训斥,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老天爷自然是不理他的,他又拍着棺材喊,“儿子啊,你要是有灵你就坐起来吧……”

“真是疯了。”有人叹息。

管家让人把他拖走,一边儿哭去。棺材还横在后花园门口,他指挥先前抬棺材的几个汉子和后找来的几个汉子,分别又抬了抬棺材,棺材一动不动。后来干脆把八个汉子合到一起,又加了两个杠头,有人喊着号子一起用力,也还是抬不起。

管家气得脸色都变成茄子的颜色了,“等我们把棺材弄走以后,你们就有罪受了。”他一边威胁一边跑回府里报信。

夫人让管家从家里的仆人中间挑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出去,也一样是抬不动。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把巷子挤得满满登登的。

这时我才得到消息,说有个少年想我想死了。

我以为是在说笑,尤其是从夫人的仆人嘴里听到这些话,我还能想别的吗?

4、

夫人派人来把我叫了去,满满一屋子的人,我走进去时,吱吱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像乌鸦的喙,又尖又硬地朝我脸上叮。

“去把棺材弄走。”夫人的脸铁青铁青的,三伏天里也能刮层霜下来,她的声音像又细又尖的铁丝,能把我的脖子勒断,“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哪怕是把你装进棺材里和那个短命鬼一起埋了也行,你让他们把棺材赶快弄走。”

“可是,”我回头看了一眼带我来的女人,“倘若男人们都抬不动,我又能怎么样呢?”

“别人或许是抬不动了,”夫人冷笑一声,“但你们娘俩儿的本事是出奇的呀,你母亲能把水变成酒,说不定你也能让死人从棺材里面坐起来,自己走到坟堆里去呢。”

我身后的女人们响起一片笑声。

我从夫人房里出来时,母亲沿着木廊台跑了过来,“真伊,不许去。”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紧紧地勾着我的手。

“他们说……”我想起刚才夫人的话,但我不能确信。“花园外面……”

难道这是真的?就像母亲瓢里的河水真的变成了美酒?

“不能去呀。”

“是我让她去的。”夫人的声音从屋子里面传出来。

“不能去。”母亲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事情若是传到你婆家,过门后你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可是……”

“是有人故意诬陷你的。”母亲眼睛里面泪光闪闪,急得直跺脚,我都到了快出嫁的年纪了,她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真伊……”夫人从屋子里面走出来了,语调威严地催促,“你怎么还不去?”

“不能让她去呀,夫人。”母亲对夫人恳求,“真伊还未出嫁,这样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你跟我讲体统?!”夫人扬起脖子干笑了几声,她身后的女人们也都一下子伤了风,咳嗽似地干笑起来,“我早就说过了,龙生龙,凤生凤,大狐狸精生小狐狸精,年纪轻轻的,筷子还没学会怎么使呢,勾引男人的手段倒是不容小觑,连人命都闹出来了。你说怎么办?就这么任由棺材横在后花园门口让全城的人看笑话吗?!”

“等老爷回来再……”母亲低了头。

“老爷么,你的枕头风儿一吹,他自然是找不到东南西北的了,”夫人冷冷地说道,“眼下全城的人都围在黄府外面,老爷就是回来了,只怕也挤不进门来呢。要么真伊出去,要么你自己出去,我相信你肯定有本事让那些男人把棺材抬走的。”

“请您不要这样……”

“该请求的人是我,”夫人扫了一下众人,她对自己的大嗓门儿就像自己的出身一样自豪无比,“求求你放过我们黄家吧。我们可是体面、正经的人家,就算我们这些老的可以老不要脸,你也得替年纪轻的晚辈们考虑考虑吧?他们可还有很长的日子要活呢,难道让他们为府里名声不好的人所累,一辈子勾着头缩着脖子做王八吗?”

“夫人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呀……”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夫人身后的女人们纷纷应和。

“求求您……”母亲眼里盘桓了半天的泪珠涌出了眼眶,濡湿了面颊,她朝着夫人跪了下去。

我把她拉住了。

“真伊……”

我全身的力量都涌在手上,就像母亲刚才拉着我那样,我拉着她,不让她跪倒。

5、

十三岁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走出府邸。我从侧门出去,管家在前面为我指路,巷道里挤满了人,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口漆了黑漆的棺材,像一个大号的柜子,或者一个小号的房间,很庄严地摆在众人中间。

一个头发白了一半的男人过来跟我赔礼。

“我也没法子啊,实在是这孩子……”他哭得很厉害,眼睛红了,皮肤也因为泪水的冲洗变薄了。“活着时就不听话,死了就更……”

我当然知道我的脚站在哪里。但我觉得眼下自己更像是坐在秋千上面,侍女小安在后面推我,我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用脚尖够到天上的云彩。

“是我吗?”我问他父亲。

“嗯?!”

“是因为我才死的吗?”

“他说是黄府的真伊小姐。”

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少年啊,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被人看见过。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个三品官的长子要娶我为妻,又有人为我相思而死。

我朝四周看了看,围绕着棺材的,都是一些身体精壮的汉子。他们望着我,目光灼灼,像棺材上面的钉子。

“既然小姐出来了,你们就再试试吧。”管家用力拍打着棺材,让男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要紧的事情上去,“看能不能抬走?”

大家都站了过来,八个男人,手扶着扛在肩上的杠头,慢慢地吸气,中间有人喊了一声“起……”,棺材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宛若从很深的地方被他们拔了出来。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惊叹声。

但抬棺的汉子们却迈不动步子,好像为了拔出棺材,那八双脚陷进了地里面似的。

他们不是恶作剧,是真的迈不动脚。这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脚虽说还长在他们身上,却暂时归某种神奇的力量拥有了。

“有什么别的法子吗?”我问那位父亲。

“我早就什么法子都没有了。”他愁眉苦脸地说。

“扔个贴身的东西放在棺材上面试试。”一个女人附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穿着朴素的衣服,但却给我一种特别艳丽的感觉――可能是她脸上胭脂太红的缘故。

6、

我没有首饰,一件也没有,最贴身的是今天早晨刚束在身上的束胸。我带着小安回到府邸里,母亲坐在木廊台上,盯着屋顶上的瓦当,她那么入神,好像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瓦当似的。我走过她身前时,她也没把目光移开。

我来不及和她说话,匆匆回房间解开束胸,让小安捎了出去。

“棺材抬走了。”过了一会儿小安跑了回来,边跑边大声叫,差点儿被庭院中那棵榕树裸露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个跟头,“真伊小姐的束胸往棺材上面一搭,棺材就抬得走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它变成了一颗陌生的心,想要离开我,跟随别人离去。我用双手使劲儿按着胸口,让它呆在它应该呆的地方,让它重新变得老老实实的。

我一动不动地坐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慢慢平静下来。胸口很闷,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刚刚那些在巷子里奔走的脚都踩到了我的心口上。

我去找母亲,她已经不在木廊台上坐着了。侍候她的仆人拦住了我,说五夫人想独自呆一会儿。

我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坐着,我也盯着那个青色的瓦当看。我的脑子里像一个被打翻、弄乱套了针线筐,我真希望立在瓦当上面那只琉璃的鸟儿能替我啄出一根线头儿,让我把思绪理理清楚。

黄昏时,刮了一阵风,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当时,粉红色的花瓣在风中微雨般地飘着。

夜半时分,母亲在那棵桃树上吊死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其他人也都在。那些面色阴沉,像乌鸦一样的女人们。母亲躺在她们中间。

她的样子从来没这么糟过。我记得她展开手臂跳舞的样子,随着舞蹈的进行,手臂上面生出一片又一片羽毛,直到最后变成一对翅膀。现在,她的翅膀折断了,安安静静地贴在身体的两侧。

我用白布单重新把她盖上了。

“看看你做的好事,”夫人说。“都因为你,她竟敢跟老爷顶起嘴来了,老爷打了她一巴掌,她就把自己吊死了。”

夫人的口气,就仿佛把自己吊死是一个好玩儿的游戏。说到最后她还笑了笑。

“真是太任性了。”

“就是嘛。”

“不就是一个巴掌……”

我扭过头盯着说话的女人,一直看到笑容像猪油一样僵在她们的脸上,才把目光转开。

天亮时我在餐室里找到父亲,他手里握着酒壶在喝酒。看见我时,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们对视了片刻,他把头仰起来,握着酒壶的手臂抬起来,酒从壶嘴里流出来,落进父亲张开的嘴里。

我看着他的胳膊,他喜欢用胳膊把母亲圈进他的怀中,就像从空中捉住一只鸟儿,合拢她的翅膀,把她的飞翔按住。同样是他的胳膊,几个时辰前冲母亲扬了起来,打了她一耳光――那本来是为我准备的――父亲大概没想到,他留在母亲面颊上的手印会渗进她身子里面去,把她的命抓走了。

“死了也好!”

我沿着木廊台往回走,府邸里到处飘动着母亲的身影,“死了也好。”我跟母亲的身影说。

7、

我跟夫人说把母亲葬了吧。何必停尸三日,弄得臭气熏天才入土呢?

“说的也是啊。”夫人第一次对我的话表示出赞同。她还希望我能跟父亲提议,把母亲葬在别处,离黄家的祖坟越远越好。但我觉得这是该由父亲拿主意的事儿,倘若他对母亲的爱情,随着她的死亡而死亡的话,我倒也情愿让母亲离他们远一点儿。

但父亲执意要把母亲葬入祖坟,而且还是离他自己的坟墓最近的地方。

“您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夫人气得要死。

父亲的其他几位姬妾也面色不悦。

“不服气的话,你们也可以早点儿死嘛。”父亲慢悠悠地说道。

父亲来坟地时也带着酒壶,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他阴沉的目光让别人不敢靠近他,也不敢跟他说话。母亲的棺材落进掘好的坑里,仆人们开始填土的时候,父亲突然一跃而起,跳进了坟里。

“把我也一起埋了吧。”父亲的声音从坑里面传出来。

仆人们扶着锹把面面相觑。

夫人气得浑身哆嗦,但她很明智地闭紧了嘴巴。

过了片刻,父亲自己从坟坑里面站起来了,衣服上面沾满了尘土,他把酒壶里最后一口酒喝光,把酒壶扔进坟墓里,用很不体面的姿势从里面爬了出来。仆人想伸手拉他一把,被他一口啐在了脸上,“把你的狗爪子拿开!”

父亲谁也不看,径直离开了。

其他人也跟着离开。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还留在坟前,一遍遍地摸着墓碑上面两个字:玄琴。

青草萋萋幽谷,是你眠处?卧处?

红颜而今何在,惟余一副白骨。

再无举觞劝饮人,怎禁得为你悲楚。

这首时调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名叫林悌的男人。这首时调也不是为我母亲写的,而是为我。林悌在我死后九年才出生,这位风流才子平生最大的恨事,是没能和我同时生在世间。他追访我生前的足迹来到松都,在我的坟上独坐良久。

8、

因为那个少年的固执,我在松都声名大噪。府邸外面每日都有很多闲人游荡着,渴望能见我一面。还有两次是父亲派人把我叫到宴席上去,给尊贵的客人介绍我。

“果然啊果然……”他们捻着胡子,笑容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不明白他们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又是什么让他们觉得“果然啊果然……”

我朝父亲看――觉得难堪的时候,他的嘴总是抿得紧紧的――母亲去世后他从没朝我正眼看过,仿佛我是一个耻辱。

同样的眼光也出现在府邸其他人的脸上。看啊,她走过来了,耻辱原来是这样走路的。看啊,她在吃饭喝水,耻辱竟然还能吃得下喝得下?看啊,她身上穿着孝服呢,可举止却那么轻佻,真是耻辱啊。

我不在乎这个。反正我跟他们是有区别的,是耻辱或者别的什么,又有什么关系?除了夫人的大儿子,没有人跟我说话又有什么关系?我跟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我跟那个浪荡子就更没什么好说的。

我在府邸里受到的冷遇让夫人颇感快意。这从她的眼神儿里能看得出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能像我读懂她那样读懂我。我也感到快意。耻辱于我,就像一件华丽的衣裳,它让美貌俊颜焕发出光彩,而这光彩让他们的眼睛疼痛。

我婆家派人来退了婚。

这是当然的了,谁愿意娶耻辱当媳妇呢?

“为什么吊死的不是你?!”有一天父亲这么对我说。

他的话把我变成了一截木桩子,戳在木廊台上好半天动弹不得。虽然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带着酒气,但那绝对不是醉话。

母亲过世后,父亲变得特别陌生。他的身体仿佛是个壳,壳里面的生活随着母亲埋进土里去了,就像他最喜欢的那个酒壶。

失去了那个酒壶以后,父亲再也没醉过。

如今他很少在家里设宴,也很少出去应酬,天一黑就关紧房门。他和过去一样每夜留宿在母亲的房里,那间房和他一样,变成了一个空壳。

9、

离开黄府去花阁的那天,是七月初一,月亮瘦得像一把小弯刀。

月亏则盈。

我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明月。

鸨儿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在黄府后花园门口,就是她指导我,扔一件贴身的东西到棺材上面去的――对我的条件言听计从。我在花阁里的身份是自由的,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黄家对外宣称,黄真伊得急症死了。花阁里那个叫明月或者太阳的艺伎,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倘若有谁胆敢侮辱黄府的名声,黄府可不会善罢干休。

父亲再也不涉足风月之地了,他变成了正人君子,还变成了虔诚的佛教徒,为修得来世的荣华富贵,他放弃了现世的享乐生活。

我入伎籍后,只见过父亲一面。是去云外寺上香时,在路上碰巧遇到的。由于道路狭窄,两辆马车慢慢地相交、经过。我们从窗口望着对方,他沉默不语,注视我的目光就仿佛第一次见到我。

他的身边坐着愈发发福的夫人。

“好久不见了,”我跟夫人打招呼,“您的身体还好吧?”

她冷冷地打量我,眼神中带着对背叛者的厌恶和憎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啐到我脸上:“贱人。”

我报以微笑。

“我早就说过,龙生龙,凤生凤……”夫人一脸正色,随着车子越行越远,声调越来越高,“贱货只能生出贱货……”

我转开脸,路边桃花红艳艳的,桃花后面藏着母亲的身影。她跑起来时,红裙子飘动着,像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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