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
回过头,看见弟弟扁卷向下的嘴、闪烁隐隐泪光的眼睛和按扁在脏玻璃上的鼻头……我一直扭着身子看,直到他哀告无望的小脸消失在白茫茫的反光后面。爸爸骨节粗大的手搁在深灰色的握柄和不再闪光的金属闸上,左手背,有一粒痦子。我把双肘俯在自行车前把上,抵着下巴……轮胎表面的花纹滚动,视线模糊起来,碾过的杨树叶发出脆响。我,无声地,笑了。
拳头攥着,还保持刚才的胜利姿态。当弟弟从脖梗后边直接伸出两根紧张的手指头,我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把原本摊开的掌面迅速收拢变成拳头,砸在他食指还涂着紫药水的“剪子”上。“我赢了!”我大声宣告。飞快拉开抽屉,取出苏联望远镜,上面的硬塑料外壳布满微微凸起的棕色颗粒──挂着它,我好像战场上的指挥官有了发布某种命令的权利,指着闹钟我催促:“爸爸,快走吧,咱们别错过开演时间。”弟弟委屈、沮丧又忌妒地一个劲儿地啃着秃指甲,小声嘟囔:“我本来是要出‘布’的。”
老虎绚美的皮毛和睡意朦胧的眼神,旁边站着动人的女郎──宣传图片和副券之间隔着一排齐整精密的齿孔。我好像听到副券被撕去时轻微、悦耳的断裂声。门票只有两张,我靠伎俩,赢得了惟一的孩子席位。
·节 日·
马戏团,使节日的降临打破历法的规定。马戏团的一切都鲜艳夺目,美妙的布景,喧响的音乐,演员神气活现。碟子旋转,空竹抖动,钢丝因为演员的走动摇颤并出现下沉的弧度。马戏团的动物像从童话世界走出来的随时准备开口,马戏团的人有弹簧的脚、隐匿中的透明翅膀。成千上万的小孩子为此着迷,兴奋与紧张,使他们鼻尖冒出细薄的汗。
最热烈的观众是孩子,舞台上的演员主要也是孩子。杂技演员是一种从幼年时期就必须开始从事的职业,那时候,他们像辛格形容的那样,“长的是有弹性的骨头、液体的关节。”。为了未来的柔软和轻盈,为了有力地托举起同伴,为了让物体听命于指挥轻快起舞……这些孩子提前进入对肉体的折磨或锻造。
这个世界,有的孩子注定在舞台上翻转腾空,瞬间与大地上的一切都失去接触;有的注定欢笑,坐在父母呵护的臂弯里。也许对于两者,这都是隆重的节日──杂技闪射的魔力照耀了观众,也使小小的演员被拣选出来,远离低矮寒苦的村庄、睡眠里还在叹气的父母、空瓷碗里盛着的饥饿。
·魔 法·
杂技演员穿着连体紧身衣,以保证动作不会受到额外的危险的束绊;但是魔术师不同,宽松大氅里藏着火焰、花束、飞鸟和鱼──他把纸牌洗得像拉开的手风琴,他挥动襟袍,带来变幻莫测的礼物。博尔赫斯曾说:“什么是魔法?魔法乃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因果关系。”魔术,使孩子相信奇迹,逐渐由理性建立起来的真实与梦幻之间的那道边界再次模糊,像线痕被橡皮轻轻擦去。
装进黑礼帽里的碎纸屑,眨眼之间成了小白兔;折叠一块绸巾,吹口气,它变成鸽子拍打着翅膀──互不相关的物体,经过魔术师的手瞬间建立了联系,像两个交织的喻体,组成漂亮的修辞。在孩子眼里,魔术师是令人迷醉的偶像,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拥有绝对权力。其实,所有在他手中盛开的东西都经过事先的精心埋伏──魔术师的神秘不在于创造,而在于隐蔽。
魔术师的职业是模仿神迹,他的表演可能暗示了对上帝的反抗。因为任何魔术都是视觉欺骗的结果,不由得引人怀疑,我们赞颂的神,是否同样,运用某种欺骗手段来酿造自己的无边法力?
·模 仿·
嘭,嘭,嘭……驯兽员拍打了几下,然后把篮球递给狗熊。盛装出场的狗熊其实穿得不过是条围裙。它胸有成竹,准确地把球投进篮筐。不仅如此,这只聪明的狗熊还会做体操,跳舞,骑自行车──笨重身体并不妨碍它在及时转弯时重心微妙的偏斜。
马戏团里集中着大量的动物天才。本性谨慎胆小的山羊,现在熟练地把分瓣的高跟的蹄子落在细细钢丝上,它中空、后弯的角上,像女孩的冲天辫系着红绸带。小狗排队亮相,摇摇摆摆,步子还不稳,穿着可爱的卷着花边的小花裙──幼儿园的一群小朋友。它们同样开始了学前教育,现场观众可以提一个10以内加减法问题,小狗以叫声的次数做出回答。虽然有一只成绩落后的小狗多叫了两声,在驯兽员的批评下迅速改正了错误,低垂着走回座位的姿态说明了它的羞愧,但,其他的小狗全都准确无误。
人的表演更精彩。一个姑娘仅凭一根垂下来的绳子就攀升到高空,并在令人仰视的高度展示美丽的造型。她的身体越来越少地依靠绳子,进行不断的脱离。她的动作与飞有关──姑娘尽量减低与软绳的接触,只用它缠住手腕,似乎经过最后一次挣脱,她就会打开藏匿的翅膀。亮片缀满紧身衣,她金光闪闪,像个天使。还有空中飞人,在极高的天棚下进行,距离遥远,使我们看不清演员脸上的人类表情,高空的灿烂翻飞致幻出天堂的景象。
熊的篮球技艺,鹦鹉的语言天份,小狗的运算能力。走钢丝,空中飞人。动物模仿着人,人模仿着会飞、不死的天使。马戏团,使生活得到整体的平均的提升。
·危 险·
兽类模仿人,人模仿神。一方面,他们僭越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地;另一方面,模仿里的游戏成份触及了更高的尊严──所以戏仿者都因冒犯而陷入危险。
狮子的勇气在钻火圈时更得以表现。年幼就开始的训练在皮毛上留过燎伤的印迹,但是它必须一次次起跳。前面是燃烧的烈火,后面是皮鞭和饥饿的追赶。
椅子坐落在高处──俏丽的女演员从踏板一端腾跃而起,经过四五周空翻,要坐进那把椅子。墨绿色的座椅像萼片托举,她是秋天的花枝,美在危险里。我听过一个故事,说地方杂技团曾有一个屡获大奖的优秀女演员,彩排时发挥失常,又恰恰没有得到同伴有效的救助,她偏离了计划中的落点,摔下来。有人说,她经过两天的抢救,还是死了。另一个流传的版本这样结尾:她再也没有上过舞台,有着金色流苏的表演服压在箱底,被蠹虫和霉斑光顾;早餐铺滚滚向上的油烟和柴灰中,她用烫了泡的手揉着熏得难受的眼睛。她成了全城最漂亮的跛子,但美貌无助于她把未来的路走得平稳。
有一对夫妻都在杂技团工作,是空中飞人的搭档。爱情,就是在飞翔与迎接中到来的。许多年前的一天,这两个年轻的孩子演出时空中相握的手回到地面也没有分开。他们的脸微微羞红,看来彼此的手只有继续牵拉才能带给他们安全和幸福。因为遗传,加上年纪的原因,女的腰身不再纤巧,依然瘦弱的丈夫不得不咬紧牙并绷紧臂上的肌肉,一次又一次,从高空的抛物线上营救自己已然发福的妻子。否则,从演出效果上他将失败,从生活实际出发她将失业。丈夫努力地做动作同时做出微笑,他知道观众看不清他的微笑,但他知道,同伴看得清──他用微笑告诉他们,他和他妻子能胜任这个难度,并且轻松。
头顶几个大碗,那个老艺人沿对角线从屋子的这头走到那头,手上转动的厚重手帕不时飞上天,又神奇地落回到手指。他老了,腿脚不再灵巧,早年的盛名除了阴雨天发作的旧伤、逗弄孙子时运用的一两个雕虫小技以外,没有存留任何痕迹。这些杂耍曾经带来给孙子带来巨大乐趣,如今他却因熟悉再也调动不起兴趣。一个寒冬的下午,阳光稀薄地停在后院,像寡淡的粥……孙子的眼睛突然亮了,指着泛黄照片上的爷爷,要求他走上土质疏松的院墙。孙子不知道,时间永远剥夺了爷爷的辉煌──现在他只是个笨拙的无用的老头,不能再拿起走钢绳时用以控制平衡的竹竿,以后他拿起的,将是拐杖。但孙子坚持着,老艺人把几乎带有一点求饶的眼光从哭闹的孩子那里收回来,望着那面土墙……低矮的茅草被风吹动,在墙上留下鞭子样的投影。
·困 境·
独轮车上的顶碗少年无能为力:勺柄沿着碗边旋转了两圈,掉在了地上……已经是第六次失败了。如果动作失败,就必须重复到成功为止,这是杂技的规矩。音乐一次次制造高潮,观众一次次翘首期盼,但这一切不过是嘲讽地为他的挫折标注了重音。少年的耻辱被重复,被那么多观众的视线放大。这个无比拖沓的败笔让人渐渐失去观赏的耐心。在这个过程中,少年的自信也彻底被击垮了,当第七次试图把汤匙踢进叠摞的碗里,他作弊了,勺子刚刚飞升到碗沿上方,他甚至没有等待结果就用手飞快地把勺子按进碗里。然后少年仓促谢幕,骑着独轮车,在一如既往的掌声中离去。一个小手脚,他的扶助既解救了自己,也解救了观众。
杂技找寻并标明了某种界限。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演员展现的是那个最后的点,比如他轮流扔出九个酒瓶并接住,而不是十个。技术娴熟,滴水不漏,看起来他的能力绰绰有余,对付十个、十二个乃至更多也不成问题,但是,这是聪明的止步。就是让观众认为他还有潜力,还有延续和发展的可能,其实越过这个点,人们看到的可能是无能而不是非凡。失利的顶碗少年,他判断错误,他还不具备让银亮的汤匙顺利落入碗底的能力──对那个秘密的平衡点的移动,使他的工程塌陷,剩下狼狈和无奈。像无意间的扯动,华丽的幕布掉下来,人们看到了堆放在后台杂乱而积尘的道具。所有的神话,都不复存在。
·缩 骨 术·
每个孩子都曾陷入对神话的迷惑。入睡之前,我用额头抵住墙壁,幻想肉体正在咒语的作用下融化,我就可以破壁穿墙,走进陌生的房间,了解锁孔之后的秘密。连续一个星期,清晨,妈妈总发现还在睡梦中的我脑门上有一片隐约的白灰印儿,她不知道,它来自崂山道士的启发。
在穿墙术的轻灵神话与腿上因为磕碰而淤青的笨重现实之间,是缩骨术的位置。它通常由孩子完成。杂技团里,他年龄最小,光头,只在脑瓜上留一绺像婴儿胎毛的头发。虽然他的身材矮小,但对比之下,涂着鲜亮红油漆的木桶体积更是小得不可思议。他把自己装进去,又慢慢退出来──他像液体一样可以被承纳在随意的器皿里。
我的同桌为此深为折服,这个热衷武术和游泳的小男孩,想起缩骨功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嘬紧两腮,好像这是艰苦训练、自学成材的第一步。因为上课迟到他选择了偏僻的学校后门以逃避大门口老师的记名批评。他原本可以像平常那样翻过后门,但这次,他改变了主意,试图从有些变形的铁栅间穿过去。他吸紧肚皮,像平常那样嘬紧腮帮,开始检验自己的功力。经过努力他成功了一半,身体的一部分进入了校园──当然还不如彻底失败,因为他卡在中间,无法挪动。教室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远远地听见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子响,活动在校办工厂的野猫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然后,就开始慢条斯理地用舔湿的脚掌洗脸……这个进退两难的男孩哭了起来,好像明白,有些事情只有成年才能经历,还有一些事情,比如缩骨功,如果童年没有抵达就越来越丧失可能,它像所有时间不会弥补给你而只是从你这里剥夺的东西。
·软 功·
我们买了一大块米花糖,一人一半。表姐九岁,只比我早生几个月。我们边走边吃,然后,就看到当街表演的她。
她看起来跟我们同龄,头发又薄又软,发黄。没有大人陪在旁边,她孤零零地,两手撑在场地中央一张窄小的桌子上,尽力弯折身体。她的头搁在两脚之间,肘部压着脚面,嘴里咬着一支陈旧的塑料花儿。当本来就稀有的几个观众准备离去,她从咬着花儿的牙齿缝隙间吐字不清地说:“别走啊,您不给钱没关系,就站这儿看看吧。”
由于她的恳求,表姐和我只好坚持站在原地看她那样难受地折叠着。这种古怪的违背常规的身体姿态破坏了习惯和美感,让我别扭。也许表演者还不如观众难受。我见过京剧团唱武生的孩子们练功,一个孩子在两个帮他压腿的大人之间放声哭泣──但这是必要的,他通过对疼痛的忍耐和习惯,从而降低疼痛作用在肉体上的强度,最终摆脱疼痛的束缚。
我不知道这个叼花的小姑娘是不是难受。反正我们什么都不能给她,口袋里的硬币已经变为掰成两半、啃得乱七八糟的米花糖被我们的牙齿咀嚼时发出很大的声响。
·磁 力·
到底是什么,让我们欢呼,叫喊,眼睛和嘴巴因为惊讶或陶醉改变了形状?
火把映照里,驯兽姑娘穿着横条衣服,看起来像个美丽的囚犯。她把柔弱的头颈伸进虎口……我紧张得一动不动,生怕我们浊重的呼吸也会刺激老虎发脾气。美女与野兽,为我们制造打破现实逻辑的惊愕。她把自己当作食物一样喂送到猛虎和死神的嘴边,又享受脱逃的侥幸和戏弄的快感。
飞刀手蒙上眼睛,寒光闪闪的匕首握在手里,一阵急促的鼓声停下来,他就要出手了。对面,是一个捆绑在靶子上的人,他睁着眼睛,面对呼啸而来的刀锋──这个人,像基督耶稣在马戏团里的世俗翻版。
最激动人心的是演员与危险的贴近,与灾祸的擦肩而过。观看马戏和杂技时人们享受道德的豁免权,无论多么善良的观众也需要最精险刺激的效果。也就是说,我们鼓励杂技演员靠近危险和灾难──他们靠得越近,我们越喝彩。我们观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间距。
我突然发现马戏与杂技最核心的魅力,那是参与其中的死亡威胁。是的,一个坚硬的核,在高难动作、响亮的音乐以及明暗交替的灯光的重重的甜美的包裹之中。核的两端,带着尖刺,我们习惯并愿意把其中的一根刺叫做勇气,另一根叫做非凡──这是化名,分别对应另外两个不便启口的词:死和荒谬。
·小 丑·
彩条衫,肥大的裤腿和圆顶帽。幕间过场,小丑撩开缀满星星的丝绒幕布,兴高采烈出现在追光灯下。
经过化妆,小丑的脸就像柔软的与皮肤融合的一张面具,如果小心地从发际线那里动手,似乎就可以掀下他奇形怪状的五官。鼻头红亮,在哑剧中不开口却被油彩夸大的嘴,阴影浓重的眼睛下是两线永远悬挂的泪痕。这道经典泪痕出现得如此突兀,与小丑身份不符,它仿佛在暗示,活蹦乱跳的小丑其实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我们难以觉察的速度分泌着痛苦。或者,这种设计正是出于角色需要。小丑有一种放大功能,他的表情、动作,他的欢乐,还有失败,都以夸张的尺度呈现出来──泪痕,象征剧烈挫折的线条,被描画在面颊。
有时是一个单独的小丑制造出盛大的集体欢乐,有时两个一起上场:一个追逐着另一个。两名演员被分派了不同任务。一个小丑不停胡闹,发出噪声,破坏道具,妨碍他人,做着被禁忌的游戏;另一个忙于劝说和制止,却遭到无情的嘲弄和报复。惹事生非的受到爱戴,遵守纪律的让人生厌。捣乱的小丑,孩子般保持着淘气、任性和本能的放纵,对秩序进行了抵抗和破坏。他身上最大的魅力在于自由──自由,这个词是所有幸福的秘密心脏。
小丑们相互踢打、下绊,被棒子击中脑袋,被倾盆凉水泼中,他们直扑或后仰地摔倒在地,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拍拍灰土站起来,继续热闹的表演──他们之所以成为喜剧英雄,因为怀有瓦解悲剧的力量。小丑的放肆让观众开心,但是让观众更开心的是他们的倒霉,这推导出一个尴尬结论:这个世界上,一部分人的灾难正为另一部分人创造利益。
小丑只是扑克里的王。我不愿想象这些在舞台上快活不羁的人,这些为所欲为的人,结束时大笑或大哭追打着回到幕布之后的人,如何对着镜子,洗去浓重的妆颜。没有比卸装后一张因缺乏睡眠而疲惫憔悴的平庸面孔更揭露真相。
在一些好莱坞电影中,小丑被处理成撒旦的使徒,比如尼克尔森在《蝙蝠侠》里的著名扮相。也许,小丑的极端倾向,使绝对的恶也找到了适合的肉身?还看过半部电影,我错过了片头和情节的重要铺垫,只记得有一个穿得像死神的小丑,总是在路灯熄灭以后,浮现他显灵的惨白的脸。我感到恐惧,不仅因为影片酝酿中的谋杀氛围,更因为他在黑暗中步履如飞,并带着嘲讽的轻快的恶意,将我诱引。
小丑是一种形式简化明朗、内容又复杂丰富的角色。在《非此即彼》的寓言中,克尔恺郭尔认为小丑能够最生动体现出预警者的遭遇:“一场大火在某剧院的后台突发。一个小丑跑出来通知公众。众人认为那只是一个笑话并鼓掌喝彩。小丑重复了他的警报,他们却喧哗得更加热闹。因此我认定世界末日将在所有聪明人的一致欢呼之中到来:他们相信那不过是一个玩笑。”
·身 世·
医生、老师、司机、记者、工人、厨师、理发员……从小到大接触到各种职业,但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在马戏团工作的人,这使我猜测他们来历的神秘。
我愿意假想这些身怀绝技的人来自山重水复的远方,他们漂泊一生,居无定所,像波西米亚人跟随季节和心情随时卷起旅途的篷帐,带着简单行李,和聪明伶俐、气味腥膻的动物。哪里都是异乡──因为长久流浪,甚至在故乡,他们也无法摆脱异乡人的身份。他们见过最残酷的春天,懂得藏身于纸牌里最微妙的暗示;他们受惑于危险的激情,品尝亡国的腰肢、毒艳的嘴唇和舌尖上的血;他们曾是疯狂的赌徒,把命放上摇摆不定的天平;他们怀有让自己也无能为力的美德和缺陷,护身符上是忠诚信仰的小小的神。
在这些陌生人身上添加想象,我忽略了他们的年龄、国籍、历史等等限定,我甚至美化苦难,把它当作他们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真相如果不是比我们想象的残酷,就是比我们想象的平庸。我从来不愿意相信,本领非凡的人与我们一样需要面对种种琐碎无聊的烦恼。伞、木桌、坛坛罐罐在他们脚尖上飞转,但在真正的生活中,这些神奇的技巧毫无用武之地。
·归 途·
深秋的凉意浸透了这个夜晚。路灯播散着光晕,我们进入它的领地,然后它又像一只背后的手把我们推入前方的黑暗……直到下一盏路灯的拯救。一言不发,我和爸爸之间保持着默契的安静。空旷的马路上,我偶尔拨弄丢了上盖的车铃──丁零,丁零,丁零。
我还是坐在前梁上。上坡路,爸爸向前用力,他的肩胛骨一下一下撞在我的后脑勺上。我忽然情绪低落。这是平凡的爸爸,他不会飞,并且因自行车内胎充气不足或者气门心的漏气而分外吃力地蹬踏时发出了粗重的喘息。我想起刚才的车技表演,一辆骑行的自行车上站满十几名少女,像孔雀打开灿烂的羽屏。她们轻盈得不可思议,像天使,被小鸟的翅膀负载。隐约的不满,几个小时观看的疲惫,心脏经常悬置产生的不适感,全都在这一刻浮现……这条归途,让我从欢乐,过渡到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