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散漫地待了两年,回北京后参加一些活动,多不适应。有一较深的印象是,遇到的一些人物多脸谱化,数年不见,苦大仇深的、悲壮莫名的、成功得意的,都类型化了。人们少了个性,少了一份成熟者的从容、舒展。笑嘻嘻的人们也各有自己的pose或logo,有些人像被掏空了一样,精华丧失,人拘着、抽搐了。这让我难过,这些人确实是精英啊,年轻时都是百里、千里挑一的人才,现在也仍是世俗社会意义上的成功者,但精气神呢,人的魂魄、理性、元气呢?似乎萎缩了。
我一度以为这个观察只是“相由心生”一类的偏执理解,我着相了,但跟二三朋友交流,才明白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电影导演王兵是我的同龄人,长年在外工作,风霜尘色已经写在脸上,看着他农民式的双手、晒得黑红的脸膛、精气四溢的神态,我们可以理解他那几部饱满而力量强大的电影《铁西区》《和凤鸣》《夹边沟》等,确实挑战了我们的心智。王兵跟我聊天,勉励我多做事,说,再不做事就对不起自己了;人生这么短,转眼就到中年,想起一二十年前,自己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虚无、混世的中年人,没想到一转眼自己就成了曾经仇恨的那种人,成为年轻人轻蔑的中年人……这样的话让我感动,也勾起我青春少年的梦想。
是的,“我在年轻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这是鲁迅的话,20世纪的中国,“人谁不爱鲁迅?”但是现在我们很多人都放弃鲁迅了,我们放弃了年轻时的理想、纯粹、淑世情怀。
这两年周围毕业纪念的活动也多了,跟朋友聊起,多感叹记忆里尚是清纯的同学转眼间居然成了酒色财气的社会中坚。诗人陈初越是我知道的仍执着自己理想的朋友,他在主持《南风窗》杂志时写的一些政论曾激动过读者的心灵,后来退到边缘,却也像是回到纯粹的青春。他来北京期间送我一本自印的诗集。他跟我谈起新诗和旧体诗的味道,如何戴着镣铐跳舞……让我羡慕他这个奥登的中国传人,仍有着平易的物理和健康的人情。
上世纪80年代的我们,确实青春意气,确实在清水煮白菜的生活里都能贴近自己的生命。但能坚守者有多少呢?陈初越跟我讲学写旧体诗的经验,诗的意味,让我想到柴静读齐邦媛传记写下的话,“即使是最绝望的诗中也似有强韧的生命力……人生没有绝路,任何情况之下,弦歌不辍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
我们八九一代人已经中年,多半小康即坠,融进中国生活中去了。人格文格渐卑而庸福近,但曾经的自己并不如此,我们本以为自己是可以教训教化的,是可以自觉觉他、自度度人的。还记得80年代的中国是萨特等管领风骚的年代。他和同学阿隆构成人类思想的两极,如此奇特地充实我们当代的文明。但是,用80后的朋友质问我的,中国的假阿隆们不说也罢,现在还有萨特那种坚守的人吗?萨特一生都没有什么财产,住在租来的两居室里,几乎没有一天不工作。有一次在网上看到一个大概是同龄的朋友谈曾经如何崇拜萨特,说自己已成功小康,住在200多平米的房子里,突然想起了萨特,心里明白了自己的背叛。这种背叛其实不是背叛了萨特。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并不意味着理想跟身体无关,跟生活享受无关。坚持并不意味着清心寡欲,过苦行僧的生活。因为明心见性者在生活和关怀中通达无碍,鲁迅、胡适都是注重生计、很会享受的人,胡适晚年还劝唐德刚要学着攒点儿钱;但这不妨碍他们一生成全而非背叛了自己。
只有背叛者才在两极之间跳跃,今是昨非,青春是盲目的,如今中年才看透了。这种人生现象,正是传统中国文化总结的小人反复,他们未能精进成为于人于己有益的君子。
当然,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人能做到完全不背叛自己。我希望我有勇气像安·兰德那样说,向这些为数不多的人致意。■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