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霆锋:思想断章之生命的救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52 次 更新时间:2011-01-17 14:03

张霆锋  

在一个灵肉分离的凡俗年代,每一个生命个体都陷入了一个二元的艰难处境。生存不是越来越轻盈,而是越来越沉重,以致几乎压垮了维持生命存在的意义。精神的高远心境的辽阔,灵魂的安详性情的静谧已然失去了昔日的厚度,变成了生命的疑难,此在的感伤。“诗意的栖居”已不再是个体守望的生命意向,残存的只剩下了古典的荒凉。所以,用赤贫的精神干瘪的生命来诠释眼下的生存经脉,真是再恰切也没有!

然而,叩问心魂,似乎这一切皆肇始于肉身的罪性。对,确切说,那应该叫做“沉重的肉身”。它的扩张,不但消解了生命中高贵的灵性,也阻断了人性对神性的谛听。所谓“清洁的精神”,“明净的心性”在没有了神的光照下只能在黑夜里踽踽独行。

这般尖刻,定会招来他者的反诘:活着就是意义,寂灭便是虚无,间或用存在主义的话说:存在先于本质,存在即是虚无。果真如此,我真辨不出人性与兽性孰优孰劣。

显然,生命意义的自决源自每一个个体的天赋人权。你可以选择认信,自然也就可以选择虚无。当你作出二者任选其一的精神抉择时,生命固有的原初状态就被改变了。若选择了认信,有限之在便开始走向无限之在,封闭的灵魂会全然向无限敞开,分享他的完美,品尝他的福乐,感知他的恩宠,体验他的包容,生命的质量从此变得厚重,绚烂,色彩斑斓;若选择了虚无,肉身就是你此在生命的羁绊,生命一向的企盼只能充作肉身的祭品,成为献祭的牺牲。如是,残破的肉身不再可能是你魂灵的栖息地,反而变成它的限制,不去仰望那无限的终极之在,却去顾盼那有限的肉体之身。

诚然,每当你的仰望和渴盼只限于一己之身时,此在生命的幽暗难免会与你如影随形。或许你也会感到幸福,快乐,满足,但你可曾体验过幸福之后的苦难,快乐之后的孤独,满足之后的虚无。成为生活的宠儿与沦为生活的弃儿不也就一步之差么?此时信心满满,彼时垂头丧气这种事生活中屡见不鲜。

如何救赎生命的这一受难性?我想,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乃在于回到神本身,也即回到生命固有的状态,用生命去亲证神的博大,慈爱和无限。惟其如此,感性的生命方能熔铸于理性的心魂,此在的有限方能成就精神的历练,残破的肉身也才能摆脱物欲的羁绊,从而进入一种既超乎其外又入乎其内的寂然状态。宠辱不惊,安之若素,以一颗坦然的心灵去面对人间的世态炎凉,人性的冷若冰霜。兴许,这就叫“安定的性灵”吧!

那末,好,神的存在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何以断言他就真的存在?其实,当你进行了这番追问,就已经做出了肯定,若不然,你哪来的神之观念,同样,如果根本就不存在杯子这种物体,你能建构一个杯子的观念么?

相对于生命的经验性,神的存在是超验的。经验之在非要去感知超验之在,以求探个究竟,无疑是把两种性质的不同方面放错了位置。所以,神的存在是不可证实的存在,倘若科学主义者缺失了这一自觉的认知,庸人的自扰势必难以消弭。

于科学,神学便是它的禁区。科学的属性是即可证实亦可证伪,神学的属性则是不可证实亦不可证伪,把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用于神学非但是用错了地方,也是对自我身份的僭越和不自知,明晰了自己的边界和限制,自会避免触碰自己的无知。

关于神存在的实证性,作家史铁生的论述最是精辟:

神的存在不是由终极答案和终极结果来证明的,而是由终极发问和终极关怀来证明的,面对不尽苦难的不尽发问,便是神的显现,因为恰是这不尽的发问与关怀使人的心魂趋向神圣,使人对生命取了崭新的态度,使人崇尚慈爱的理想。

这真乃大彻大悟的洞见,明心见性的智言。有限之在对无限之在的体认不就是在这层意义上才成为可能么?个体生命有限的知性和智性怎能奢望穷尽无限终极之在的本体?即便是冰山一角,料必那已是理性认识的极限,何况乎整座冰山?所以严格说来,神是用来信的,不是用来认的,这是理性的限度,更是人的限度。

抑或可以说,正因为不可实证,方才变得可信。可实证的东西倒未必是真实可信的,譬如物质世界,由于其终将走向毁灭的自我存在的否定性,就终极的意义而言,不见得它就是真实可信的。虽然它浩渺无垠,辽阔无边,理性对它的勘探仍停留于沧海一粟,而存在的时间性和空间性却命定了它必然消于无形。所以,可实证性并不就是真实性/无限性,相反却证明了它的非真实性/有限性。所谓的有限,想必都是无法规避寂灭的状况和处境的吧!因此,倘谁说,神不存在,因为他不可证实,那就只好对他说,能被证实的或许就已不是神了。

这样来理解神/神性,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断绝了人/人性对神/神性的越位,否则,谁也无法料定十年浩劫还会不会再度卷土重来。没有了神性的关照,便会出现人性的迷失,但凡出现人性的迷失,人间的苦难自然也就粉墨登场兵临城下。所以,理解人并不难,难的是理解人性。这一点真是要命得很,稍有差池,难免会搞的人神不分,神人平等,甚至是人替代神,以致到了不惜以判定神的死来断定人的活。这般癫狂,不禁让人瞠目结舌,更为人性的玩火自焚捏了一把冷汗。

事实上,人性是须臾离不开神性的。所谓人的解放,那大概只能是针对人的物欲性而言,万不可成为人性对神性的诉求与期待,人性的残缺恰恰是需要神性的完美来确证和圆满的,生命的有限唯有凭靠神性的无限方可完成自身的救赎与超越。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此在欠然生命的救渡才能得到终极性的实现,孤苦的心魂寂寥的精神亦才能踏上通往无限的路途。

我想,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的索取,而在于你的仰望,不在于你的实现,而在于你的企盼。这不仅关涉到你生命的想象力的问题,更关涉到你生命的品质的问题。仰望和企盼什么,必然就决定了你生命的品质和想象力终将会成为什么。这种仰望和企盼,你可以把它称作生命的关切,抑或终极的关怀。但无论如何,你都必需将它当作此在生命中最重要的生命维度来对待。如此,不但保留了生命的轰轰烈烈与高洁,亦可让它沐恩到一种神圣的临在。

确实,不同的生命面向必然导致生命关切的不同选择,但总的看来,大致可分为两种选择的类型,其一是形而下的选择,其二是形而上的选择。前者,关切的对象仅限于当下的肉身,生命的欲求只满足于肉身的物性,因而生命的想象力自然会随着肉身的灯红酒绿和心魂的纸醉金迷而渐次衰退与枯竭;后者,关切的对象已不是肉身,毋宁说是寄存于肉身中的心魂,体悟到这一点,生命的处境必随之焕然一新,物质之在必让渡给精神之在,从而进入到对神之认信的终极关怀。

终极关怀,这真是一个绝好的语词,通过它,非但高度地将你生命中存在的宗教性表述的尽善尽美,而且还提请你意识到此在世界中应葆有的生命姿态――信靠终极之在的神。当然,诚如上言,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有各自的关怀对象,诸如事业、荣誉、金钱、权力、家庭、民族甚至国家。但当你的生命履历际遇到突然而至的绝境,陷入极度的无助,你会发现以上的种种关怀会被层层剥离,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关怀―――终极关怀。所以才会有“战壕中没有无神论”以及“恸呼父母,穷极则呼天”的生命哀告。

那是否等于说,人的终点便是神的起点?(非到万不得已,人是不会记起神的!),我看不尽然。表面上,这句话看似表达了神的悲观处境——一般情况下的被忽略/被冷落。好像倘没有了人的映衬,神的存在便不会昭然,便不会凸现,神之在全靠了人之在。这样来想象/建构神,终难免引发旷日持久的“诸神之战”,因为它依然尚未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怪圈。实质上,这句话更道破了人性对神性的昧恩,揭露了人冥顽不化的心魂。本是神的精心创造,却说是源自瞬间的偶然。殊不知,他其实是神最美妙的结晶。神是人的因,人是神的果,没有了神便不再有人的可能。神之在则不然,神绝非因了人才成其为神,神是自在的,是自明的,是自我确证的,即便宇宙间压根就了无一人,神依然固他。基于这一本体论意义的认知,方才有了柏拉图的“神若不在,一切皆无”的精辟结论。

我想,解决了对神的这一本质规定性的认知,便自然解决了向着哪一位神祈祷的根本性问题,至于说神的称谓,倒无需做出非此即彼的限定,必会因了语境的不同而各有殊异。所以,于终极之在的神,你可谓之天、上帝、真主、安拉、梵天、胡达、耶和华,举凡种种,无不是对同一位终极之在所表现出的不同回应,皆乃异曲而同工,殊途而同归也。

神之名的限定往往会衍变为神之性的限制。这样一来,神性的丰富多彩、深邃浩荡便无从体现,神性的无限博爱、普世情怀便难以彰显。因而,只要明晰了神性之质,其称谓也就不必求其统一。然而,凡求其统一者,终难免构垒起一套压制他者的话语霸权,神亦有可能被当作某一利益集团(宗教的、政治的、文化的、战争的、反人类的)的买办,从而以神的名义行使人的权力,借神的力量从事人的勾当。料必,这就是人间罪恶泛滥成灾、生灵涂炭的渊薮所在吧!

十一

有时候我常想,此在个体若失去了对终极之在—神的信靠,独自面对寂寥无边的虚无,生命会是何等的可怖,心魂会是何等的孤独。精神的苦难势必绵绵无绝期,性灵的不安定将惶惶无终日,随之,生活的图景便也就一片黯然。单凭这一点即可看出,并非是无限之在的神需要人,而是有限之在的人离不开神。道理简单明了,但愈是简单明了的道理愈容易被遗忘,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本末倒置。无神论者诸如费尔巴哈之流把人的神之观念看作是人在此在世界中的自我投射,是一种颠倒了的世界观,不可谓不是一个狂妄而又胆大的判断。狂妄者,在于有限之在对无限之在以下犯上的亵渎,胆大者,在于经验之在对超验之在信口雌黄的冒犯。

其实,亘古以来,人类从不曾离开过“神”,虽然人间上演的渎神的节日一刻也未曾停息,可与之相反的造神的运动不亦从未中断么?一位真神的遭背信,代之的却是千千万万的伪神,这点岂不有力的证明了神存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所以,于无神论者,否认神,恰是神存在的证明。

十二

显然,就有限的理性而言,对不可言说者的言说始终避免不了一个无奈的处境,这就是言说的难度,这不仅是语言的宿命,亦是理性的宿命,大智者老子深谙此理,于是语出惊人的发出“道可道,非常道”的苍茫慨叹,以警醒世人莫对无限的终极之在作徒劳的穷究。承认自己的局限,明了此在的或然,信仰彼在的断然,用神圣的精神构筑生命的诗性,让柔弱的魂灵接受神性的洗礼,铅华尽褪,复归质朴的恬谧。

生命的救度唯独在这层意义上才成其为可能,舍此逐彼,都只能是生命的出卖,良知的背叛,道义的消散。因此,为了不至于任生命在虚无中无所逃遁,冥冥之中的神从未放弃对她的牵引,不幸的是我们断灭了通向神之牵引的信心,迷失了到达它的路径,背负着肉身的十字架在此岸欲念横生的沉沦。虽然如此,无限博爱的神依旧未遗弃我们每一个忘恩负义的灵魂,而是只要我们重新启动向神皈依的引擎,生命向神的突奔便充满了可能。

十三

何谓归依?皈依便是内心深处的确信,是精神必须历经的一段路程,踏上这段路程,灵魂即可获得新生。因而,与其说皈依是接受人为染指的信仰模式,一种建制性的信仰观念,毋宁说它是启示烛照下的自觉认信,是解构下重构的一抹心情。作家史铁生似乎早已洞穿了此一玄机,所以他说“皈依是一种心情”。

怀着这样一种心情,生命便可在返朴归真中走向神圣,在永恒中体味深沉,在感恩中沐浴宁静,在不可言说中洞见神明。

十四

既然断言有限之在所赖以存在的无限之在是不可言说的,对他的认识又怎能避免陷入不可知论的认识论困境?这便自然牵涉到人言的限和度的问题。严格说,面对终极实在的神,人言永远是一个失语者。因之,维特根斯坦方才断言:不可说的,必须保持沉默。此一表述,固然是对人言之于神圣本体言之无能/言之不尽的淋漓宣称,可上述问题的根本依然悬而未解。庆幸的是,无限之在的神创世之初便预见了人言的这一命定的处境,于是才有了作为神言的启示的降临,以为人向神的投奔指点迷津,从而获得自上而下的引领,同时也消解了认识论上的不可知论。

十五

启示之于人,其意蕴之深远便是书写成鸿篇巨制恐怕亦是穷之不尽。倘没有了启示的降临,实不敢想象对神的信仰会是怎样一幅情景?所以神之启示的福音始终缭绕于人间,从未出现中断,同时陆续向人类派遣先知先觉的神之信使。即便如此,人类自我的迷失仍然頻仍不断时有上演:不是图腾崇拜便是多神崇拜,不是把神人格化便是把神人形化(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在对神的想象中,确乎极尽具象思维之能事。典型的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种信仰一千个终极之在。如是,岂不乱了章法,岂不悖了天理!若真这么荒诞,我宁愿独守虚无,也不让自己的灵魂被拐骗。因此,启示的降临便是矫正人性在信仰上出现的迷思,使偏斜了的心魂回到启示,去聆听神的自我陈述,在聆听中摒绝错误的揣度。

十六

启示的神圣临在,于理性乃是一种外在的规约和内在的隐喻。前者是限制理性对终极之在的自由驰骋,信马由缰,后者则是暗示理性对超验之在的不可把握,难以触摸,从而告知理性,一旦涉及神性之域,务必诉诸于启示的神圣言说,以免走火入魔。因此举凡神性的独一,无限,博大,神性的至善,全能,公正,绝非出自理性的臆断和人为的想象,而是依赖于神圣本体通过启示的自我言说,于是才有了我们坚定不移的认信。

十七

离开了启示的理性,是穷途,是末路,是一个破碎而孤独的音符。这样的音符注定无法谱写气势恢弘的华美乐章,更遑论弹奏浑厚震撼的交响。是故,也就难以与无限之在对话,沟通,难以倾听来自天籁的救助,更难以感受惠神眷顾的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囿于如此窘境,作为经验之在的理性固然可以放射五彩缤纷的光芒,于有限的物理世界辉光万丈,然则,却不可能穿越无知之域的边界,抵达“无知之知”的恒途。因而,理性便成了理性的唯一限制,有限便成了有限的凄美绝响,生命也无非是一个偶在的感伤。

十八

理性之最大的不幸,便是意识不到自己的极限,进而自己把自己供奉起来顶礼膜拜。所以有如此怪诞的情况出现,莫不因为在它的尺度下,似乎一切存在(有限之在/无限之在,经验之在/超验之在)都被简约为一种同质的物理存在形式,凡是超出物理的质的规定性之存在,统统被视为非真实的幻象,莫名其妙的错觉,诡异荒远的蒙昧。这种自信,同时激发了它向人类做出进一步的承诺:凭借理性的光照,便能够在旧世界的废墟上缔造一个崭新的美丽新世界,从此,众生普度,苦难冰释,自我主宰,人定胜天。相形之下,这种有限对有限的期许未免有些捉襟见肘,言过其实,可人类却仍然笃诚的憧憬着那遥不可及的理想国和乌托邦走向最后的实现,哪怕它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句真实的谎言。

十九

设若作为美丽新世界的理想国和乌托邦真有可能走向最后的实现,料必那也是因了理性与启示走向了最后的融合,二者互为印证,互为表里。否则,任何一方的极左抑或极右,定会造成严重的两极后果:要么是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要么是二十世纪的世界大战。如是,美丽新世界的实现亦绝无可能在人间,而只能在人心,成为人类恒久的一个祈愿。

二十

话说回来,这样到也没有什么不好,它至少可以确保人类在自我构筑的理想图景中信心不灭,爱愿长存,从而在绝望面前持守一份心魂的牵系,精神的寄托,在对未来世界的美好想象中追求价值的实现,生命的超越,让有限的此在冲破肉身的困阻去承领神圣的诫命。以这般姿态迎候生命一向的企盼,心灵中难以承受之重便可获得恒然的释怀。

其实,每一个生命个体无不是生活在自我对自我未来的想象中,倘消解了这一存在的可能性,存在便也就失去了持续下去的意义与价值。因此我想,所谓生命的宏大叙事,无非是现实世界中幻想与破灭的双重变奏,而心流的五光十色,思绪的变化万千便是该变奏演绎出来的一段段乐曲。所以顾城诗曰;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灭着/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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