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月,《京报副刊》向各位文化界名流征求10部青年必读书的书目,胡适等人均给出了答案,唯独鲁迅的答案是\"说不出\",而且还在附注中特别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这在当时的文坛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批评鲁迅的文章纷纷杀到。(鲁迅的《青年必读书》原文见附录一)。
平心而论,鲁迅的这段话的确有问题,引出一场对鲁迅的批评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鲁迅说青年们应该多读些外国书,多学些外国的先进经验,这是谁都可以接受的。如果我是75年前鲁迅时代的人物,看到鲁迅这个《青年必读书》,也难免要批评鲁迅几句。外国的国情毕竟和中国不同,少看不看中国书,怎么能知道中国的问题出在哪里?既然要青年们少读或不读中文书,首先作家们就要少写或不写中文书。如果鲁迅真的以自己来实践这个\"少读不读中国书\"的号召,从此不写中文书,或者在他写的中文书的封面上注明\"青年不宜\",也让人感到鲁迅不是在随便说句耸人听闻的话。鲁迅一方面号召青年们少读不读中国书,他自己却没有少写或不写中文书,未免让人感到他是说一套作一套了。
1925年2月21日,《京报副刊》登载了一篇熊以谦写的《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批评鲁迅的《青年必读书》一文。(熊以谦的《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原文见附录二)。熊以谦在文章一开始就说:【\"奇怪!真的奇怪!奇怪素负学者声名,引起青年瞻仰的鲁迅先生说出这样浅薄无知的话来了!\"】。现在网上各位对\"浅薄无知\"这四个字,一定熟得不能再熟了,凡是辩论文章,一般都少不了这四个字一锤定音。没想到75前的老前辈们的辩论文章,也和现在网上的辩论文章如出一辙,可见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在这几十年来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辩论文章的出发点应该是\"对事不对人\",批评对方的观点,而不批评侮辱对方的人格。但多数中国的辩论文章却不是这样,出发点不是针对对方的观点论点,而是针对对方的人品人格。熊以谦的文章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先以居高临下的口吻给鲁迅扣一个\"浅薄无知\"的帽子,既然你是浅薄无知的人,你说的话就没有什么价值,我就是不战自胜。我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在辩论时这么喜欢用\"浅薄无知\"来羞辱对方,为什么这么自信自己的学问\"深厚有知\"。
美国总统竞选的激烈辩论中,恐怕也没有人用\"浅薄无知\"来批评对方,如果有人这样说,总统竞选辩论就变成总统竞选吵骂了。中国人与对手辩论时,总不能把自己放在与对手平等的地位上。中国人往往一上来就居高临下地宣布:\"我有知,你无知\",我们之间辩论不是对等的讨论争论,而是老师对学生的教训。用\"无知\"、\"弱智\"来羞辱对方的傲慢态度,难免引起对方的震怒,一场笔战就此开始。
其实熊以谦的《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一文挺不错,去掉\"浅薄无知\"、\"不懂\"、\"糟踏\"这样的人身攻击字眼,并不会减少文章的说服力。可是熊以谦偏偏要加上\"浅薄无知\"、\"不懂\"、\"糟踏\"这样的攻击性词句,引来鲁迅的一篇\"回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熊以谦用人身攻击的攻击性词句批评鲁迅固然不对,如果鲁迅是心胸宽厚之人,不介意这样的攻击挖苦,一场笔战也可以避免。可惜鲁迅却不是这样的人,你打我一拳,我就回敬你三拳。鲁迅写的回答熊以谦的《报〈奇哉所谓……〉》一文,出发点也不是与对手讨论观点看法,而是用同样的人身攻击手段来报复对方。(鲁迅的《报〈奇哉所谓……〉》原文见附录三)
鲁迅一开始就用\"有所谓熊先生者\",来回报熊以谦的\"所谓鲁迅先生的话\"。 鲁迅该文的第《一》部分,意思就是说:你说我不懂,你懂得什么?鲁迅该文的第《二》、《三》部分也多属强词夺理,比如说【\"我不解青年何以就不准做代表,,,非必须老头子如赵尔冀者,才可以做代表当主席么?\"】。最后还要再加一句【\"我希望你一想就通,这是只要有常识就行的。\"】意思就是说:你连常识都不通,还来教训我?鲁迅该文的第《四》、《五》部分有一些辩论的味道,本来应该是该文的主体,但鲁迅在最后也却没有忘记加一句贬损对方的话:【\"浅显的人事尚且不省,谈什么光荣,估什么价值。\"】
作为辩论文章,鲁迅该文的第《六》部分实属多余,因为除了讽刺挖苦对手之外,并没有实际的内容。鲁迅说:【\"所谓\"素负学者声名\",\"站在中国青年前面\"这些荣名,都是你随意给我加上的,现在既然觉得\"浅薄无知识\"了,当然就可以仍由你随意革去。我自愧不能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尤其是合于你先生一流人的尊意的话。\"】这段对\"浅薄无知\"的争辩,除了说明鲁迅的气量狭小外,还能说明什么?
不知熊以谦看到鲁迅的反驳文章后,有没有继续写反驳文章。也许熊写了,但报社不给他登。好在那时没有自由发言的电子网络,否则熊、鲁二人大战几十回合也是有可能的。中国文人辩论没有尊重对手的习惯,一说话就要把对手逼到\"夹着尾巴做人\"的角落,似乎不把对手搞到再没有脸面出来写文章的地步,辩论就不算胜利。虽然孔子教导了中国人几千年,处世为人要有谦让的美德,西方却没有同样的说教。但我感到中国人内心中的傲慢,说不好听点就是狂妄自大,要超出西方人何止一倍。要不然中国人怎么那么喜欢说对方\"浅薄无知\"呢。
1925年2月23日,《京报副刊》又登载了一篇柯柏森写的《偏见的经验》,批评鲁迅的《青年必读书》一文。(柯柏森的《偏见的经验》原文见附录四)。柯柏森该文的人身攻击倾向比熊以谦更甚,鲁迅的回击文《聊答\"………\"》也摆出了一副吵架的姿势,全文尽是人身攻击的词句。(鲁迅的《聊答\"………\"》原文见附录五)。比如:【\"柯先生:我对于你们一流人物,退让得够了。\"】,【\"倘不是\'喂\'的指名叫了我,我就毫没有和你扳谈的必要的。\"】,【\"你虽然自以为\'哈哈!我知道了\',其实是连近时近地的事都很不了了的。\"】,【\"判决一取消,你的大作就只剩了几个\"啊\"\"哈\"\"唉\"\"喂\"了。\"】。以上这些话,与市井村夫的斗嘴也相去不远。外国人大致不会想到号称\"中国近代第一作家\"的鲁迅,竟如此兴致勃勃地写这样无聊的吵架文。
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争吵对骂的文章,大概是中国没有言论自由的缘故吧。辛亥革命后中国人突然享有了言论自由,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自由\",中国人不知怎么用才好。固然言论自由保护骂人,反对以骂人的言论治罪,但也绝非提倡骂人。也许中国人有一种天生的逆反心理,不是象西方人那样尽可能遵守法律,而是尽可能违反法律。既然法律保护骂人,那我就放心大胆地骂,你又拿我奈何?
1920、1930年代的中国文坛是一片对骂的年代,共产党上台收走言论自由后,中国文坛的对骂现象才得以消失。现在电子网络兴起,中国人又开始享有言论自由,文坛的对骂现象又起死回生,而且还有赶超历史最高水平的架式。中国人对自由的理解,似乎总有一种\"可以自由自在做坏事\"的误解。虽然言论自由给了我们骂人的自由,为什么我们不能少用或不用这种自由呢?
中国文坛现在的骂风,不能不说是受到鲁迅等骂派文学很大的影响。最后我也想学一下鲁迅的口吻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鲁迅的书,少看鲁迅的书,其结果不过是不能作骂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思\',不是\'骂\'\"。
附录一
鲁迅:《青年必读书》 (1925年1月25日《京报副刊》)
青年必读书: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
附注:
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附录二
熊以谦:《奇哉!所谓鲁迅先生的话》 (1925年2月21日《京报副刊》)
奇怪!真的奇怪!奇怪素负学者声名,引起青年瞻仰的鲁迅先生说出这样浅薄无知识的话来了!
鲁先生在《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里面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鲁先生!这不是中国书贻误了你,是你糟踏了中国书。我不知道先生平日读的中国书是些甚么书?或者先生所读的中国书,使先生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的书,是我们一班人所未读到的书。以我现在所读到的中国书,实实在在没有一本书是和鲁先生所说的那样。鲁先生!无论古今中外,凡是能够著书立说的,都有他一种积极的精神;他所说的话,都是现世人生的话。他如若没有积极的精神,他决不会作千言万语的书,决不会立万古不磨的说。后来的人读他的书,不懂他的文辞,不解他的理论则有之,若说他一定使你沉静,一定使你与人生离开,这恐怕太冤枉中国书了,这恐怕是明白说不懂中国书,不解中国书。不懂就不懂,不解就不解,何以要说这种冤枉话,浅薄话呢?
古人的书,贻留到现在的,无论是经,是史,是子,是集,都是说的实人生的话。舍了实人生,再没有话可说了。不过各人对于人生的观察点有不同。因为不同,说他对不对是可以的,说他离开了实人生是不可以的。鲁先生!请问你,你是爱做小说的人,不管你做的是写实的也好,是浪漫的也好,是《狂人日记》也好,是《阿鼠传》也好,你离开了实人生做根据,你能说出一句话来吗?所以我读中国书,外国书也一样,适与鲁先生相反。我以为鲁先生只管自己不读中国书,不应教青年都不读;只能说自己不懂中国书,不能说中国书都不好。
鲁迅先生又说:\"中国书中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承认外国书即是颓唐和厌世的,也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但是,鲁先生,你独不知道中国书也是即是颓唐和厌世的,也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吗?不有活人,那里会有书?既有书,书中的颓唐和厌世,当然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难道外国的书,是活人的书,中国的书,是死人的书吗?死人能著书吗?鲁先生!说得通吗?况且中国除了几种谈神谈仙的书之外,没有那种有价值的书不是入世的。
不过各人入世的道路不同,所以各人说的话不同。我不知鲁先生平日读的甚么书,使他感觉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我想除了葛洪的《抱朴子》这类的书,像关于儒家的书,没有一本书,每本书里没有一句话不是入世的。墨家不用说,积极入世的精神更显而易见。道家的学说以老子《道德经》及《庄子》为主,而这两部书更有它们积极的精神,入世的精神,可惜后人学他们学错了,学得像鲁先生所说的颓唐和厌世了。然而即就学错了的人说,也怕不是死人的颓唐和厌世吧!
杨朱的学说似乎是鲁先生所说的\"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但是果真领略到杨朱的精神,也会知道杨朱的精神是积极的,是入世的,不过他积极的方向不同,人世的道路不同就是了。我不便多引证了,更不便在这篇短文里实举书的例。我只要请教鲁先生!先生所读的是那类中国书,这些书都是僵尸的乐观,都是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佩服鲁先生的胆量!我佩服鲁先生的武断!鲁先生公然有胆子武断这样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鲁先生所以有这胆量武断的理由是:\"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
鲁先生:你知道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但你也知道行也要学来辅助么?古人已有\"不学无术\"的讥言。但古人做事,即使做国家大事,有一种家庭和社会的传统思想做指导,纵不从书本子上学,误事的地方还少。时至今日,世界大变,人事大改,漫说家庭社会里的传统思想多成了过去的,即圣经贤传上的嘉言懿行,我们也要从新估定他的价值,然后才可以拿来做我们的指导。夫有古人的嘉言懿行做指导,犹恐行有不当,要从新估定,今鲁先生一口抹煞了中国书,只要行,不要读书,那种行,明白点说,怕不是糊闹,就是横闯吧!
鲁先生也看见现在不爱读书专爱出锋头的青年么?这种青年,做代表、当主席是有余,要他拿出见解,揭明理由就见鬼了。倡破坏,倡捣乱就有余,想他有什么建设,有什么成功就失望了。青年出了这种流弊,鲁先生乃青年前面的人,不加以挽救,还要推波助澜的说要少或竟不读中国书,因为要紧的是行,不是言。这种贻误青年的话,请鲁先生再少说吧!鲁先生尤其说得不通的是\"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难道中国古今所有的书都是教人作文,没有教人做事的吗?鲁先生!我不必多说,请你自己想,你的说话通不通?
好的鲁先生虽教青年不看中国书,还教青年看外国书。以鲁先生最推尊的外国书、当然也就是人们行为的模范。读了外国书,再来做事,当然不是胸无点墨,不是不学无术。不过鲁先生要知道,一国有一国的国情,一国有一国的历史。你既是中国人,你既想替中国做事,那么,关于中国的书,还是请你要读吧!你是要做文学家的人,那么,请你还是要做中国的文学家吧!即使先生之志不在中国,欲做世界的文学家,那么,也请你做个中国的世界文学家吧!莫从大处希望,就把根本忘了吧!
从前的五胡人不读他们五胡的书,要读中国书,五胡的人都中国化了。回纥人不读他们回纥的书,要读中国书,回纥人也都中国化了。满洲人不读他们的满文,要入关来读汉文,现在把满人也都读成汉人了。日本要灭朝鲜,首先就要朝鲜人读日文。英国要灭印度,首先就要印度人读英文。好了,现在外国人都要灭中国,外国人方挟其文字作他们灭中国的利器,惟恐一时生不出急效。现在站在中国青年前面的鲁迅先生来大声急呼,中国青年不要读中国书,只多读外国书,不过几年,所有青年,字只能认外国的字,书只能读外国的书,文只能作外国的文,话只能说外国的话,推到极点,事也只能做外国的事,国也只能爱外国的国,古先圣贤都只知尊崇外国的,学理主义都只知道信仰外国的,换句话说,就是外国的人不费丝毫的力,你自自然然会变成一个外国人,你不称我们大日本,就会称我们大美国,否则就大英国,大德国,大意国的大起来,这还不光荣吗,不做弱国的百姓,做强国的百姓!?
我最后要请教鲁先生一句:鲁先生既说\"从来没有留心过\",何以有这样果决说这种话,既说了这种话,可不可以把先生平日看的中国书明白指示出来,公诸大家评论,看到底是中国书误害了先生呢?还是先生冤枉了中国书?
附录三
鲁迅:《报〈奇哉所谓……〉》 (1925年3月8日《京报副刊》)
有所谓熊先生者,以似论似信的口吻,惊怪我的\"浅薄无知识\"和佩服我的胆量。我可是大佩服他的文章之长。现在只能略答几句。
一、中国书都是好的,说不好即不懂;这话是老得生了锈的老兵器。讲《易经》的就多用这方法:\"易\",是玄妙的,你以为非者,就因为你不懂。我当然无凭来证明我能懂得任何中国书,和熊先生比赛;也没有读过什么特别的奇书。但于你所举的几种,也曾略略一翻,只是似乎本子有些两样,例如我所见的《抱朴子》外篇,就不专论神仙的。杨朱的著作我未见;《列于》就有假托的嫌疑,而况他所称引。我自愧浅薄,不敢据此来衡量杨朱先生的精神。
二、\"行要学来辅助\",我知道的。但我说:要学,须多读外国书。\"只要行,不要读书\",是你的改本,你虽然就此又发了一大段牢骚,我可是没有再说废话的必要了。但我不解青年何以就不准做代表,当主席,否则就是\"出锋头\"。莫非必须老头子如赵尔冀者,才可以做代表当主席么?
三、我说,\"多看外国书\",你却推演为将来都说外国话,变成外国人了。你是熟精古书的,现在说话的时候就都用古文,并且变了古人,不是中华民国国民了么?你也自己想想去。我希望你一想就通,这是只要有常识就行的。
四、你所谓\"五胡中国化,满人读汉文,现在都读成汉人了\"这些话,大约就是因为懂得古书而来的。我偶翻几本中国书时,也常觉得其中含有类似的精神,或者就是足下之所谓\"积极\"。我或者\"把根本忘了\"也难说,但我还只愿意和外国以宾主关系相通,不忍见再如五胡乱华以至满洲入关那样,先以主奴关系而后有所谓\"同化\"!假使我们还要依据\"根本\"的老例,那么,大日本进来,被汉人同化,不中用了,大美国进来,被汉人同化,又不中用了。以至黑种红种进来,都被汉人同化,都不中用了。此后没有人再进来,欧美非澳和亚洲的一部都成空地,只有一大堆读汉文的杂种挤在中国了。这是怎样的美谈!
五、即如大作所说,读外国书就都讲外国话罢,但讲外国话却也不即变成外国人。汉人总是汉人,独立的时候是国民,覆亡之后就是\"亡国奴\",无论说的是那一种话。因为国的存亡是在政权,不在语言文字的。美国用英文,并非英国的隶属;瑞士用德法文,也不被两国所瓜分;比国用法文,没有请法国人做皇帝。满洲人是\"读汉文\"的,但革命以前,是我们的征服者,以后,即五族共和,和我们共存同在,何尝变了汉人。但正因为\"读汉文\",传染上了\"僵尸的乐观\",所以不能如蒙古人那样,来蹂躏一通之后就跑回去,只好和汉人一同恭候别族的进来,使他同化了。但假如进来的又像蒙古人那样,岂不又折了很大的资本么?
大作又说我\"大声急呼\"之后,不过几年,青年就只能说外国话。我以为是不省人事之谈。国语的统一鼓吹了这些年了,不必说一切青年,便是在学校的学生,可曾都忘却了家乡话?即使只能说外国话了,何以就\"只能爱外国的国\"?蔡松坡反对袁世凯,因为他们国语不同之故么?满人入关,因为汉人都能说满洲话,爱了他们之故么?清末革命,因为满人都忽而不读汉文了,所以我们就不爱他们了之故么?浅显的人事尚且不省,谈什么光荣,估什么价值。
六、你也同别的一两个反对论者一样,很替我本身打算利害,照例是应该感谢的。我虽不学无术,而于相传\"处于才与不才之间\"的不死不活或入世妙法,也还不无所知,但我不愿意照办。所谓\"素负学者声名\",\"站在中国青年前面\"这些荣名,都是你随意给我加上的,现在既然觉得\"浅薄无知识\"了,当然就可以仍由你随意革去。我自愧不能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尤其是合于你先生一流人的尊意的话。但你所推测的我的私意,是不对的,我还活着,不像杨朱墨翟们的死无对证,可以确定为只有你一个懂得。我也没有做什么《阿鼠传》,只做过一篇《阿Q正传》。
到这里,就答你篇末的诘问了:\"既说\'从来没有留心过\'\"者,指\"青年必读书\",写在本栏内;\"何以果决他说这种话\"者,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写在\"附记\"内。虽然自歉句子不如古书之易懂,但也就可以不理你最后的要求。而且,也不待你们论定。纵使论定,不过空言,决不会就此通行天下,何况照例是永远论不定,至多不过是\"中虽有坏的,而亦有好的;西虽有好的,而亦有坏的\"之类的微温说而已。我虽至愚,亦何至呈书目于如先生者之前乎?
临末,我还要\"果决地\"说几句:我以为如果外国人来灭中国,是只教你略能说几句外国话,却不至于劝你多读外国书,因为那书是来灭的人们所读的。但是还要奖励你多读中国书,孔子也还要更加崇奉,像元朝和清朝一样。
附录四
柯柏森:《偏见的经验》 (1925年2月23日《京报副刊》)
我自读书以来,就很信\"开卷有益\"这句话是实在话,因为不论什么书,都有它的道理,有它的事实,看它总可以增广些智识,所以《京副》上发表\"青年必读书\"的征求时,我就发生\"为什么要分青年必读的书\"的疑问,到后来细思几次,才得一个\"假定\"的回答,就是说:青年时代,\"血气未定,经验未深\",分别是非能力,还没有充足,随随便便买书来看,恐怕引导入于迷途;有许多青年最爱看情书,结果坠入情网的不知多少,现在把青年应该读的书选出来,岂不很好吗?
因此,看见胡适之先生选出\"青年必读书\"后,每天都要先看\"青年必读书\"才看\"时
事新闻\",不料二月二十一日看到鲁迅先生选的,吓得我大跳。鲁迅先生说他\"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这也难怪。但是,他附注中却说\"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云云,他的经验怎样呢?
他说: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啊!的确,他的经验真巧妙,\"看中国书就沉静下去,,,,。\"这种经验。虽然钱能训要废中国文字不得专美于前,却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经验了。
唉!是的!\"看中国书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所谓\"人生\",究竟是什么的人生呢?\"欧化\"的人生哩?抑\"美化\"的人生呢?尝听说:卖国贼们,都是留学外国的博士硕士。大概鲁迅先生看了活人的颓唐和厌世的外国书,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吗?
哈哈!我知道了,鲁迅先生是看了达尔文、罗素等外国书,即忘了梁启超、胡适之等的中国书了。不然,为什么孔子、孟子、荀子辈,尚有他的著作遗传到现在呢?
喂!鲁迅先生!你的经验、你自己的经验,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无以名之,名之曰,\"偏见的经验\"。
附录五
鲁迅:《聊答\"………\"》 (1925年3月5日《京报副刊》)
柯先生:我对于你们一流人物,退让得够了。我那时的答话,就先不写在\"必读书\"栏\'\"内,还要一则曰\"若干\",再则曰\"参考\",三则曰\"或\",以见我并无指导一切青年之意。我自问还不至于如此之昏,会不知道青年有各式各样。那时的聊说几句话,乃是但以寄几个曾见和未见的或一种改革者,愿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孤独而已。如先生者,倘不是\"喂\"的指名叫了我,我就毫没有和你扳谈的必要的。
照你大作的上文看来,你的所谓\"……\",该是\"卖国\"。到我死掉为止,中国被卖与否未可知,即使被卖,卖的是否是我也未可知,这是未来的事,我无须对你说废话。但有一节要请你明鉴:宋末,明末,送掉了国家的时候;清朝割台湾,旅顺等地的时候,我都不在场;在场的也不如你所\"尝听说\"似的,\"都是留学外国的博士硕士\";达尔文的书还未介绍,罗素也还未来华,而\"老子,孔子,孟子,荀子辈\"的著作却早经行世了。钱能训扶乱则有之,却并没有要废中国文字,你虽然自以为\"哈哈!我知道了\",其实是连近时近地的事都很不了了的。
你临末,又说对于我的经验,\"真的百思不得其解\"。那么,你不是又将自己的判决取消了么?判决一取消,你的大作就只剩了几个\"啊\"\"哈\"\"唉\"\"喂\"了。这些声音,可以吓洋车夫,但是无力保存国粹的,或者倒反更丢国粹的脸。
2000年11月20日写于日本
(林思云博士,63年出生于南京,现定居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