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最欣赏Monika的翻译。他的小说有多种译文,唯独德译本有作者序,可见作者和译者的交情,他们成了好朋友。她写的中文信幽默又风趣,我和女儿都抢着看,不由得都和她通信了。结果我们一家三口都和她成了好友。
我女儿和我丈夫先后去世,我很伤心,特意找一件需我投入全部身心的工作,逃避我的悲痛;因为这种悲痛是无法对抗的,只能逃避。我选中的事是翻译柏拉图《对话录》中的《斐多》。Monika知道了我的意图,支持我,为我写了序文。她怜我身心交瘁中能勉力工作来支撑自己,对我同情又关心,渐渐成了我最亲密的一位好友。
Monika不是一般译者,只翻译书本。她爱中国文化,是中国人的朋友。她交往的不仅知识分子,还有种地的农民,熟识的也不止一家。她知道农家的耕牛是一家之宝,过年家家吃饺子,给家里的耕牛也吃一大盆饺子。她关注中国人民的风俗习惯、文化传统。我熟悉的只是知识分子。至于学问,我压根儿不配称赞。单讲中国文学的水平吧,我嫌钱锺书的《管锥编》太艰深,不大爱读,直到老来读了好多遍,才算读懂。Monika读后就出版了《管锥编与杜甫新解》,当时钱锺书已重病住入医院,我把Monika这本书带往医院,钱锺书神识始终清楚,他读了十分称赏。
我只爱阅读英、法、西班牙等国的小说、散文等;即使是中文小说,我的学问也比不上Monika。她对中国小说能雅俗并赏,我却连通俗小说也不如她读得广泛。因为我出身旧式家庭,凡是所谓“淫书”,女孩子家不许读,我也不敢读。她没有这种禁忌,当然读得比我全面了。这是毫无夸张的实情。
我早年有几本作品曾译成英语、法语。在国外也颇受欢迎。我老来不出门了,和以前经常来往的外国朋友绝少来往。梦想不到的是钱锺书早年朝气蓬勃的《围城》,和我暮年忧伤中写成的《我们仨》,今年将同在Frankfort书展出现!这是Monika的荣誉,我们夫妇也与有荣焉。因为我们两个能挨在一起,同时也因为译文同出于Monika的大手笔。希望德国读者在欣赏Monika所译《围城》的同时,也同样喜欢《我们仨》。
杨绛
2009年5月31日
(本文是杨绛先生为即将出版的德文版《我们仨》所写的序。文中的Monika,即 Monika Motsch,中文名莫宜佳,德国汉学家,著有《庞德与中国》《管锥编与杜甫新解》《中国中短篇叙事文学史——从古代到近代》德译《围城》等。文中的 “Frankfort书展”,指今年即将开幕的法兰克福书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