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晓林 中央党校哲学教研部讲师、哲学博士
【内容提要】 从总体上看,改革开放以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呈现出一种“意识形态淡出、学术凸现”发展态势,但其背后却隐藏着一股若明若暗的“反问题化”学术思潮。要克服这种“反问题化”倾向,首先必须从认识根源上澄清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问题意识”的四种片面性理解。
【关 键 词】马克思主义哲学/反问题化/问题意识
从一种学术比较的视角考察,以1978年为界,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呈现出两个明显的阶段性特征:1978年以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存在着严重的“意识形态化”和“泛问题化”倾向;而1978年以来,则明显呈现出一种“意识形态淡出、学术凸现”发展态势,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意识形态化”和“泛问题化”倾向的批判和反思逐渐成为理论界的主流话语。
毋庸讳言,这种“意识形态淡出、学术凸现”发展态势对于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繁荣显然是必然和必要的。它既是对过去意识形态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矫正,也为我们开辟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新境界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学术研究的重要性在于,为我们从“问题中的哲学”升华为“哲学中的问题”,并进而深化对“哲学中的问题”的研究,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理论资源。而这些理论资源正是哲学家们以哲学方式面向现实的基本前提。
然而,当我们进一步审视这种“意识形态淡出、学术凸现”发展态势时,不难发现其背后隐藏着一股若明若暗的“反问题化”学术思潮。这突出地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在价值取向上,唯“学术”是“瞻”,强调对基础理论的研究,认为研究现实问题不是学术;在研究选题上,强调“以既有的思想为对象”,重“哲学中的问题”而轻视“问题中的哲学”;在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上,重科学性轻实践性,回避现实,主张作“不持成见和客观公允”的纯学术研究,认为“尾随于实践仅仅做黄昏的猫头鹰有削弱马克思主义哲学批判、超越与预见功能的危险”;在研究路径上,倚重文本,重文献分析轻实证分析。这种“反问题化”学术研究不仅使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偏离了正常的轨迹,而且也不利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发展。
之所以会有“反问题化”这种极端化的学术倾向,一个重要的认识论根源就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问题意识”的片面性理解。
一、把“问题意识”混同于“问题范式”,仅仅把“问题意识”看做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一种学术研究路径,而不把它同时看成是一种共性(各种研究范式共有)的思维向度
根据库恩对“范式”概念的经典解释,一种学术研究范式实际上就是研究立场、观点和方法的综合体,其内容表现为对科学研究中各种信念、认知成果、研究方法的整合与升华。对同一事物,通常会有多种解释方式。范式就构成了这些不同的解释或者理论的基础,它是我们用来组织我们的观察和推理的基础模型或是参考框架。
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种研究范式,“问题范式”的特点在于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视角对当代中国社会发展中的一些重大的理论和实践问题予以研究。而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问题意识”,则是指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一种思维向度。它所反映的,是一种追求哲学识见的研究取向;所要求的,是洞察敏锐而言之有物。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一种学术价值取向的“问题意识”,它要求探索事物发展的内在逻辑,而不以重复大而无当的普遍规律为目标。
不可否认,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问题范式”需要强烈的“问题意识”。但“问题意识”不只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一种学术取向,同时它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其他各种研究范式共有的思维向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曾指出,“在哲学的实现中有一种关系同世界相对立,从这种关系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些个别的自我意识始终具有一个双刃的要求;其中一面针对着世界,另一面针对着哲学本身。”①作为学术研究中的一种共性的思维向度,“问题意识”一方面涉及“问题”本身即研究对象的确立。如果不加选择地将现实中的所有问题都纳入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范围,无疑会导致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泛问题化”。另一方面,“问题意识”还涉及提问的方式,即如何提出、如何着手解决问题,而这实际上反映出人们治学时的一种意识——“学术意识”。与第一个方面不同,“问题意识”在这里应该充分体现认识演进的过程,反映既有的研究状况、贡献及提出的问题、采用的材料、立论的依据与阐发的方法等。
对于“问题意识”的强调,不仅有利于寻找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术前沿、减少浅层次的重复,也有利于促进论点的提炼与研究的深入;不仅有利于拓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不同学术范式之间的“学术共识”,也有利于拓展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传统哲学、西方哲学等的“学术共识”。
二、从“学术意识”而不是“问题意识”的视角去界定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问题域,把“问题”看成是“理论和学术中的问题”而不是“时代和现实中的问题”
任何一门学科都有自己的问题域和言说方式。所谓“问题域”,也就是问题提出的范围、问题之间的内在关系和逻辑可能性空间。不同的问题域,解决之道也不相同,而同一问题域的不同层次的要求,解决之道也不尽相同。
当前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反问题化倾向”纷呈,根源性症结就在于研究者多是从“学术意识”而不是“问题意识”的视角去界定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问题域,把“问题”看成是“理论和学术中的问题”而不是“时代和现实中的问题”。其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要么是生吞活剥西方各派理论的所谓“纯学术创新”,要么演变为著者在自己的书斋里“自言自语”。这种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问题域的厘定,不仅严重脱离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这一理论主题,也有悖于应然形态的哲学内在诉求。
事实上,不论哪一种哲学理论,从根本上说,都不可能是单纯地形成于“理论和学术中的问题(哲学中的问题)”,而总是不同程度地形成于“时代和现实中的问题(问题中的哲学)”。人们只能在“历史视野”与“时代状况”的撞击中研究“哲学中的问题”,只能以自己时代的生存状况和生活体验为背景来研究“哲学中的问题”,而不可能是脱离时代的纯粹的玄思和遐想。正是由于“哲学中的问题”总是隐含着特定的“问题中的哲学”,因此,每个时代的哲学都具有某种广泛而深刻的一致性。比如关于现代性及其与当代社会发展的关系问题的哲学研究,这既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哲学关注的理论焦点,也是当代西方哲学的主流学术话语。从现代性的理论视角探讨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可以找到沟通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哲学、西方哲学的理论契合点,使我们在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代性分析范式时,能够很好地借鉴和吸收中国传统哲学和当代西方哲学中合理的思想资源。这种研究视野,显然有助于我们厘清当代中国现代性问题的具体论域,增强实践科学发展观的自觉性,顺利推进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实践进程。因此,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的方法论原则,应当是自觉地探索、澄明“哲学中的问题”所隐含的“问题中的哲学”。在何种程度上挖掘出“哲学中的问题”所隐含的“问题中的哲学”,才能在何种程度上把握到“哲学中的问题”。
显然,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要克服理论脱离实际的状况,就必须“既要善于从文本中发现问题,更要善于从社会生活实践中提炼出问题”,从而跳出学术冷落现实的误区。那种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问题域”仅仅界定为“理论和学术中的问题”而不是“时代和现实中的问题”的认识,恰恰忽略了哲学理论和哲学思维的时代性和民族性。从哲学理论和哲学思维的时代性和民族性审视,尽管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西方哲学具有文化的同质性,它“并没有抛弃资产阶级时代最宝贵的成就,相反地却吸收和改造了两千多年来人类思想和文化发展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②,但两者无论在阶级属性、理论实质抑或在发展形态、社会作用上都有实质性差别和原则性分歧。在于关注什么样的“问题中的哲学”,怎样关注“问题中的哲学”,以及如何回答“问题中的哲学”。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关注的“问题中的哲学”,是“变革现实资本主义”问题,是“人类解放”问题,是“创立新的世界”问题。这应当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的原则区别,因而也是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立足点和出发点。
三、仅仅把“问题意识”理解为一种学术主体意识,而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自身的理论诉求
作为一种特殊的实践活动形式,像其他学术研究一样,哲学研究也具有鲜明的主体性特点。因此,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研究和探讨哲学问题时,都不是一般地谈论哲学观,而始终是就某一位哲学家的哲学观点来探讨哲学观问题。他们这样做固然是因为与论敌论战的需要,但更主要的则是哲学研究的主体性特点使然。在马克思看来,哲学家首先是“时代的”哲学家,哲学与时代的关系是通过哲学家与时代的关系表现出来的。“哲学家并不象蘑菇那样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人民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正是那种用工人的双手建筑铁路的精神,在哲学家的头脑中建立哲学体系。”③马克思对那种脱离实践、躲进书斋去建构“哲学体系”的做法是深恶痛绝的。纵览在马克思的著作中,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他关于“哲学家”这个概念往往是在一种贬义的语境下使用的。马克思经常把那些脱离时代的理论家称为“哲学家”。相反,对于那些面向时代的哲学家,马克思则常常使用“真正的理论家”、“时代的哲学家”、“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共产主义者”等这些充满感情色彩的概念。能否面向时代,是否具有时代的视野,是进行哲学理论创新的关键。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现实诉求表现为两个方面:其一,就哲学的性质而言,哲学作为一种理论和文化形态,是“现世的智慧”,“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哲学不仅在内部通过自己的内容,而且在外部通过自己的表现,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④作为关于现实的真理,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的形成及演变的根源在于现实世界。“学问之道,当识其大者。”所谓“大者”,讲的就是人与自然相互关系的规律,社会变迁、发展的内在逻辑和规律。深入思考和研究社会生活中重大的理论和现实问题,从来都是认识和发现规律的基本途径。这是我们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必须应有的主体自觉。其二,就其功能而言,哲学不仅反映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理论思维水平,而且是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思想武器。哲学、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其立场是鲜明的。不能面向“人民”、不能为“人民”说话办事的哲学,其理论是空洞的和没有说服力的。马克思曾反复强调,“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⑤“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⑥
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不能是单纯以注经释义为最高意旨的哲学家,而应该是以自己的哲学参与改变世界的实际活动并从中提炼哲学思想的哲学家。如果说实践是理论的源泉,那么哲学家则是联结理论和实践的中介。哲学家惟有通过参与社会实践,通过对各种复杂社会现象的观察透视,才能把人民群众的实践经验加以概括、升华,形成具有普遍意义的哲学理论。尽管这一理论活动过程深受其个人思维方式、价值取向、知识阅历等因素的支配和影响,但这些个性因素一般与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密切相关。一个哲学家走得与现实愈近、与人民群众的关系愈密切、参与社会实践愈深入,其哲学思想愈能反映现实、指导实践。
四、仅仅从主观根源理解“问题意识”,而不是从实践根源方面理解“问题意识”
“反问题化”倾向的盛行,还有一个认识论根源,就是人们仅仅从主观根源理解“问题意识”,而不是从实践根源方面理解“问题意识”。
哲学中的问题只有来自问题中的哲学,才是有生命力有现实性的哲学问题,因为现实的要求和矛盾最强烈地表现在人类面对的问题之中。哲学问题不是意识的外化和主观的认定,问题根源于现实的矛盾。判断社会变革的时代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只要按照事物本来面目及其产生的根源来理解事物,任何深奥的哲学问题都会被简单地归结为某种经验事实。因此,离开了产生问题的实践基础,问题就只能是虚假的空洞的概念。实际上,问题并非仅仅标示着一个人思想的成熟状况,它尤其标示着人们对这一时代的认识与把握所能达至的深度。只要人们善于在历史风云变幻中排除迷障,把握要领,正确地提出了问题,那么距离正确地解决问题就已经不再遥远了。也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讲,问题是时代的格言。
马克思曾经说过:“一个时代的迫切问题,有着和任何在内容上有根据的因而也是合理的问题共同的命运:主要的困难不是答案,而是问题。因此,真正的批判要分析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⑦马克思在这里强调的正是问题之于时代的重要意义。问题与时代的关联在于,“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固因为现实的要求和矛盾最强烈地表现在人类面对的问题之中。⑧因为问题之于时代、之于社会历史发展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准确把握和解决时代与实践提出的重大问题,就成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容辞的历史使命。
从实践根源方面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问题意识”,意味着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必须能够深层次地解释和解决中国问题。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进程中,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必须能够缓解或消除转型过程中出现的社会矛盾,提供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与途径。为此,就必须从历史主义的观点出发,把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看作中国现代化运动的理论和实践的整体,通过考察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之间的关系,与中国其他哲学和社会思潮之间的互动关系,揭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多层次的内容和它作为一种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的特征。在理论上,它要求反思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道路,研究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态;在实践问题上,它要求反思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中国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实现自身的现代化?20世纪的中国现代化的道路是什么?在当今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树立什么样的中国现代化的新理念?如何建立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相适应的现代政治体系和意识形态?
注释:
①③④⑤⑥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第76、220、220、9、214、203页。
②《列宁全集》(第1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第341页。
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第33页。
原载《理论视野》2008年5期第28~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