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甲子,八十耄耋。江平先生在庚午年(1989)作“长夜寒冬无声处,信有大地响惊雷。”春雷未到,却拂春风。
4月18日,参加国栋的《律师文摘》年会。说实话,我不是法律圈内人,以前的几次也未参加。之所以去,饶有兴致地去,有两原因。一是支持国栋,我们刚同学聚会过,他老样子——倔强的样子;还一个,想见见老校长江平和张思之先生。他们二位是我佩服的。说来不怕笑话,跟八十年代的情结有关。
我在法大的时候,正是86-90年。昌平校址还在建,我们作为最后一级本科生和研究生混在学院路一处。晓月河留下许多青春的影子,而我们的影子,又和“精神污染”、“自由化”联在一起。“暴乱”了“动乱”,然后又“风波”,搞得我们自己也不知青春咋写的。
有那么几个数字,“找不到服务器”。还有比这更恼的事么?生生的一代人的情感,就这么给屏蔽了。回首沉翳,低眉叹息。
我对江平先生印象深刻的,莫过于校门口。“孩子们,不能去啊!要去,就从这里踏过去!!”老校长指着左胸,眼里含泪。我当时正在他旁边不足5米的地方,人群推搡着。我们不听话,义无反顾地爬上“战车”。
事后的情形大家都知道。我们在新华门、天安门,又冷又饿。校长被撤了职。我们除了激愤,还是激愤。“位卑未敢忘忧国”,哪会想校长的“宠辱”?
残肢逆遇未曾摧
乌纱抛却田园归
宠辱应似花开落
忧国何分位尊卑
我后来读先生的诗,想象他老人家的“胸中峰壑”。
断断续续的,知道江老的消息。终身教授、江平奖学金、改革开放30人等等。因为不少学友还在做法律和律师工作,所以绕不到几句话,又会绕到昔日的校长身上。
法大对江平,江平对法大,意味着什么呢?我不敢说其他校友,但对我们这几届来说,江平是个符号。他见证了我们血热的青春,见证了那个求索的时代。
阿计曾经写:“我有一只笨拙的嗓子,但聊以自慰的,我以自己的真诚和努力,表达了对所处时代的理解和热爱。”江平先生的意义正在于此。他是我们的精神坐标,同时也是原点——成长的原点。不管后来人如何评价,如何诠释他“只向真理低头”,我心里的影像总是:“不能去啊,孩子们!”那个独白的手势,悲怆!
后来又有一次见到校长。2007年,中欧工商学院。我远远地看着他,老了。先前就少的发,更少了。我记得他讲,企业的社会责任,企业公民,企业家不能忘记弱势群体,改革不能倒退等等。
校长的演讲是一绝。我至今记得88年他在礼堂的报告。当时有800多人(我们一届才400人)。先生坐台上,慷慨激昂。底下的我们,瞪着眼睛听。那次,我才知道他腿残,也才知道他右派¼¼他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励志课。走的时候,有点难。
余生也晚。回忆老校长,感慨“特别时代”。 若干年后读胡适、蔡元培,老想起江平。“再造文明的尝试”,“再续改革的努力”。先生是自觉的。他在文集里说:“学法律的人需要埋头于条文的诠释和学理的探索,但离开了民主、自由、人权这样的基本目标,法律就会苍白无力。”
他还说:“我在高中参加学生运动、反对当时的专制腐败政权,就是为了‘争民主,争自由’。我之报考燕京大学新闻系,就是想用报纸来实现国家的民主化、自由化......”呜呼!我知道先生为什么拦我们了。期待里的苦意,多年后才明白。
先生关注物权法,关注“罗马法复兴”,关注行政、国家赔偿,关注大陆法系和普通法系的融合。他呼吁这个时代迫需的。在制度还不能给人充分幸福的今天,先生为法治、民权、宪政的奔走从未止歇。
文学,早白话了。历史,已然断裂。哲学曲高和寡,科学尤嫌不足。从五四时代呼唤“德”先生、“赛”先生,到一百年后呼唤“法”先生,这是历史的必然。历史的天空,闪烁必然的星。先生以他社会活动家的身影,影响并鼓励后来的人。
我是做艺术的。虽然,离最高级的艺术——法律远了点儿,可我从来没忘记法的使命。“厚德、明法、格物、致公”,艺术也是法律。法大给我的,是一种文理齐备的精神。逻辑可以抒情。
先生的新书《我所能做的是呐喊》。特想告诉他:我们所做的,也是呐喊。不只今天喊,明天也喊。我们会喊下去,直到制度长城的那一天。
谨以此文献给我尊敬的老校长江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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