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洁思:拂不去的往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53 次 更新时间:2008-12-15 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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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洁思  

11月20日上午,我去鲁迅纪念馆参加“赵家璧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座谈会”。原想下午留下发个言,但想到早晨出门时,90岁的老母在厕所不慎把水盆倾翻,搞得满地水漫金山,心里一阵发慌,待上午的会结束,与修慧大姐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往回赶。

推门进家,还好母亲没出别的事。在高兴我回来这么早时,母亲一边问起开会的事,一边又忍不住说:“你赵伯伯与我们是很好的。”接着又补了一句:“你若留下,是一定要发个言的。”

母亲老矣!她的头发早已花白,她的容颜不再娇美;但70年前与赵伯伯在华邨相识的情景一定萦回在她的心头。那时,她还是一名纯真的高中学生,与父亲靳以相识不久。那时,她常常与同窗好友萧珊结伴而行,去华邨看望我的父亲,并在那里得到赵伯伯家的招待。

位于万航渡路的华邨,原是父亲的中学好友林登的住所。1937年“8·13”抗战爆发,原是美籍华侨的林登火速回国,把住所留给父亲照看。父亲单身一人,在路上偶遇赵伯伯,后者正为刚从松江老家逃难来沪的六七口人无处栖身发愁。父亲主动提出把华邨的一二楼让给他们全家安身,赵伯伯顿时感激涕零。此后,父亲住在三楼,与赵伯伯楼上楼下,还在他家搭伙,生活如一家。母亲也就在此时,认识了赵伯伯全家。

赵伯伯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父亲做的这件事,他一直记在心头。他曾对我说过多次,后来还写进文章。其实,他们这一代人都是如此:如遇事业抱负志同道合,从来就是坦诚相见,尽力相助。父亲是个能为朋友掏出心来的人,他没有看错人,赵伯伯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天,坐在为图片环抱的会场之中,远远望见父亲与赵伯伯并排而立,那是两张年轻奋发的脸庞;继而又见下方,郑振铎伯伯和父亲等人在温暖地望着大家,目光仿佛穿透悠长的时空……;再往右看,那是第一届全国文代会华东组的团体照。这张照片,修慧大姐曾拿着让我认人,我不仅认出了许多父辈,也在众多的笑脸中,找到了父亲。今天,听到有人发言,讲赵伯伯在刚解放时如何兴奋,铁路还没修好,就高高兴兴上北京去开会。联想到父亲当年描述那一路的文章,联想到父亲与唐弢伯伯、罗荪叔叔三人那年在赴京路上的留影:他们虽然疲惫,但心里充满希望,充满快乐。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11年前的那个春天,春寒料峭。我伏案书写父亲的往事,正写到1936年父亲、巴金与赵伯伯在上海为创办《文季月刊》奔忙时,忽听赵伯伯辞世的噩耗,不禁悲从中来,亦感叹造物主给予我的感应。

赵伯伯是在1935年前往北京组稿,由郑振铎伯伯介绍认识父亲的。赵伯伯到达那天,他俩同去车站迎接,旋即父亲把赵伯伯接到自己所住“三座门”的寓所,那里也同时是父亲当时正在编辑的两个刊物(《文学季刊》和《水星》)的编辑部。半个月的朝夕相处,父亲的热情豪爽,父亲安排的文坛聚会,父亲刻意介绍的许多文坛友人,这些,都感动了赵伯伯,也奠定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于是,就有了次年的上海合作,有了长达24年的友情(这是占据父亲五十年生命中将近一半的时日)

父亲骤然辞世时,母亲悲痛万分,却哭不出来。当见到赵伯伯到来,才拉着他的手流出眼泪。我于是明白,赵伯伯在母亲心目中,如同长者长兄。因为母亲有“华邨”那份年轻的记忆珍藏心中。

赵伯伯是一位执著忠诚的出版人,是一位对出版事业全心热爱的人。他的举手投足,都自然流露出版人的好品质:处处用心一丝不苟。比如,很早以前,他就请人翻拍他与父亲三十年代的合影,送来给我。比如,他送我父亲当年为良友编的丛书的书影,他甚至还把父亲当年为每本书写的广告词复印,拿来送我。他对我说的话,至今还在耳边:“这是你爸爸写的,一定要好好珍藏啊!”比如,当得知旧书店有一批抄家书籍要处理,他立即打来电话,并联系好旧书店的熟人,让我火速赶去购买我已缺失的父亲著作。更比如,当得知我要去图书馆查阅父亲的资料,他立即为我找好熟人,让我查阅方便。……这所有的事,我从没有向他开过口,也从没有想到要开口,都是他主动而为。还有,他为了写回忆父亲的文章,曾不顾年迈腿疾,几次从虹口来到我们西区的家中,一一核对事实。文章发表后,发现有一个错字,他还非常懊丧地特意写信道歉……

追溯更早,幼年的我,已经沐浴到他出版物的雨露。我最初的艺术震撼,来自于一本解放初期出版的《新中国版画集》,那正是由他主持的晨光出版社出版的。记得书内有一幅题名为“爸爸回来了”的木刻。那时父亲还在复旦任教,我们住在江湾庐山村(现在的复旦第一宿舍)。那天我坐在榻榻米上的小方桌旁,一页页翻看这本父亲捧出来的书。当我翻到这一幅时,见画面上:爸爸从战场上归来,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他已经再也看不见自己心爱的孩子。而那个抱在他手中的孩子,正惊恐地大张着眼,望着自己亲爱的爸爸,那只小手,已经举在半空,似乎想去摸一摸缠在爸爸眼上的纱布,但又不敢去摸……幼小的我禁不住捂住双眼,趴在桌上伤心大哭。就此,我记住晨光出版社,也记住父亲带我到城里买书时,去出版社看望赵伯伯的情景。那是一间小小的屋,门的上一半是白色磨砂玻璃,玻璃上印刻着“晨光”两个字。跨进门去,桌上、地上,全是一捆捆的书……

斯人已去,但回想以往种种,所有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拂不去的往事,都是心底的财富。

我愿意把这些财富传给后代,告诉他们怎样才是出版人,告诉他们,关于友谊,关于事业,关于我们前辈的许多美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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