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是很自尊的一个无业游民,据鲁迅先生告诉我,“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只可惜,鲁迅先生继续在我耳边耳语:“阿Q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 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 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
阿Q在这个世界上颇有软的欺硬的怕的本质,见到他能欺负的就欺负欺负。比如小尼姑,他就去摸摸小尼姑的头,还很得意,以为自己多么英雄,好像摸了尼姑的头就跟摸了女人的乳房或下身似的,他的手指自从摸了小尼姑,就有些滑腻。他就开始做色情梦了,“女人,女人”地叫个不停。我不知道阿Q有没有身体的概念,反正阿Q从此睡觉前就呼喊女人起来。鲁迅先生评价:“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我不知这包括不包括鲁迅先生自己。鲁迅描述阿Q,“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阿Q认为都是女人的错,特别是小尼姑的错!小尼姑信什么宗教?宗教是什么东西?
阿Q讨厌任何与他不一样人,比如看到一个留学东洋剪了辫子的人,鲁迅先生写到,阿Q“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鲁迅写到这里,抬头对我挤挤眼睛,因为鲁迅自己就是东洋留学生,辫子也是剪了的。我是西洋留学生,辫子倒没剪,经常在头前梳好几个细小的小辫(因为前面的头发老捣乱)。我们系里的秘书觉得我的小辫好看,这两天她也梳起来了。鲁迅和我知道阿Q骂的是谁。阿Q见到我们这样的人,是很生气的,总是想打。我倒也不怕阿Q。我中学时代是学校游泳队的,练就一身功夫,跟阿Q打,阿Q未必打得过我。
阿Q不知什么原因发财了,大概是到广东打工的原因,专门制造美国沃尔马店需要的产品。沃尔马是专门买便宜货的,穷人喜欢逛,有点钱的人就反对沃尔马。比如现在想当美国总统的奥巴马是绝不逛沃尔马的。只有像我这样的穷留学生才去沃尔马。我住的这个马里兰州的首府,没有沃尔马,因为这里大家都有点钱,沃尔马不敢在这里开店。一说开店,就有人游行抗议。我要去沃尔马,得到二十里外的另外一个镇上去。
阿Q衣锦还乡了。“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凝而且敬的形态来。”
原来阿Q没到广东,他就在绍兴附近,到“举人老爷家帮忙去了。” “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阿Q立刻身价百倍了,连赵老爷都跟他说话了。
阿Q对国家大事之类的这里的东西从来都不关心。不知怎的,他听说青年学生都到某某店门口示威,抗议那个店居然支持小尼姑有信仰宗教和自我管理的权利。学生们只是听说那个店支持小尼姑,他们没真的看到文件。那些人都是爱国的青年革命党。鲁迅先生继续写:“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于是阿Q就也去抗议去了。我还记得抗议多么让人兴奋,好像是狂欢节。记得那年五月在广场,我就是抗议的一个。从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下班,我不回家,骑车到广场,参加游行,走半天路,既锻炼身体,享受春天的阳光,又显示爱国精神,一举三得。阿Q也特兴奋,本来想参加抢商店的,等着被叫一起去,结果那些忙着抢的人,忘了叫阿Q,阿Q没去成,只好回到土谷祠睡觉去了。后来警察局派人来调查,问阿Q去没去抢商店,阿Q委屈,“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
后来的故事我们就都知道了。鲁迅先生在最后一段这样写:“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的。” 我也觉得还是别发异议好。 反正阿Q又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鲁迅的孩子,鲁迅自己都不管,我管得着吗?
未庄是一个没有异议的地方。大家都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全国人民上下一条心,愚公移山。
4/22/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