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时会受一种蒙蔽,即过去比现在美好、未来比现在美好、现在最不美好。因此会有意识地校正这种错误,从而将当下、当代挂在嘴边,炫耀时代的新器官,收集现成品的物证,以此狙击内心的空洞与贫乏,却变成另一种错误。
说内心“空洞与贫乏”,一定不讨人喜欢,但这实情已存在多年,相对应的词是“饱满与丰富”。这也就给诗人们留下了抒情的机会。诗是骗不了人的,好的诗歌饱满多汁,层次丰富,情感处于稳定而深邃的结构当中;坏的诗歌则热热闹闹、吵吵嚷嚷、动脑而不动心,常常变成高智商者和谋士角力的场所。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28年来,翟永明的诗歌写作中一直未变的,是她的那颗诗心。这颗诗心既并行于时代,又与这个时代差之毫厘,从而显得与这个时代的某些部位格格不入。关于时代,有很多的格言写照: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最不确定的时代;这是我的时代......如此等等,嘈杂者有之,人云亦云者有之,总之听了让人睡不着觉。
除了一类写作是对艺术和技艺本身的热爱之外,翟永明在她漫长的写作中,充分表露出一个诗人的不适之症,她与这个时代的关系是一种危险的关系,她的存在与发现都是向后递推的,她在诗歌中发明了一种不同于“递进”的修辞手法:“递退”。意图逃离时间的现场,穿越时光,退回到古人身边。
这些,可以在她的新书《最委婉的词》中找到明证。在这本她最新的诗文录中,收录了一共38首诗和23篇随笔,其中约有半数诗是发挥了古典与古人的想像力,其中的代表作是《在古代》:“在古代 我们并不这样/我们只是并肩策马 走几十里地/当耳环叮当作响 你微微一笑/低头间 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用白描的手法,跖荡意境,于情于景,都令人称羡。
翟永明不经意间闯入了一个命题:今天我们怎样做回古人?做古人、回到传统,恢复与修复人性与世情中的被扼杀、变异、断裂的那一部分,对灿烂的文化重新擦拭,用“慢”调拭“快”,用诗歌的技术来纠正全球化的变革技术,这正是翟永明发展出的“不适”的诗学,她因为对时代弊病与弊端抱有种种不适,从而发自本能的出现了应激反应,这种应答机制,正是来源于她的那颗诗心,在她身体的内部循环中,制造着与现状和解的免疫因子、消解着愤怒与怅惘、寻觅着有“不适”基因的同类,投奔艺术的堡垒获得自我的安全感。
如果据此认为,她在一味地指认过去比现在美好,则犯了非此即彼的毛病。诗歌以纤细而毛孔张开的方式出现,其蕴意正在于其微循环的毛细血管之内,我很喜欢她那首《浇》,写于与几位女性朋友酒吧共饮之后。我是在一个下雨的周末读到这首诗的,读完就给她发短信激赏。这是一首思念情人的诗,要是放在古代,一定是首词令或小调了。诗分两节:“一、她们喝,我浇;二、我睡很少喝很多”。全诗先是女儿状的豪迈与豪饮,在第33句后始现压抑不住的思念的端倪:“她们都看不懂/唯我独知、独笑、独骄傲/想你在远方 独行、独坐还独卧”。一下子将同饮一壶酒、各怀心上人的女人情态提将起来,在这首克制的情诗中,作者又在第二部分点了一下:“一杯解闷 两杯解人/三杯四杯解我的风情/十杯就要解你的命了/我睡很少喝很多”。
好一个“我睡很少喝很多”!用看似直白实则韵律森严的句子,压了古诗词的节拍,直接奔着古典的词令而去。那到底是喝了第几个十杯呢?“穿戴好云裳/挂好了耳坠 走出门/一步就到了梦中”。这真是一首让情人担心的诗。
就连喝酒,翟永明也“拿出心来浇”,诗酒同源,诗心就是醉酒之心。
女性主义在翟永明的诗歌里也不鲜见,大约占了这本书所辑诗歌的1/4的篇幅;另外1/4则仍留给了对这个时代的对抗,是一些“讽今”诗,这仍是不适的体现。我不想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解读翟永明,这大概也会让她“不适”,她自己也能感知并体认到作为女人在现代世界的种种不适,因此,她在后面的随笔中,也多有阐发,且只能套用女性主义的理论来阐发,情非得已。到目前为止,没有一种更好的理论来代替女性主义,来替女人说话。
不适,不舒服,不盲从。翟永明诗歌中的美学特征是病理的,她就像一个抱病的美人,站在时代的边缘抒发心声,间或夹叙夹议。以病入诗、以诗当药,在自我治疗的同时,亦挽救他人的同等遭际。博尔赫斯晚年赞美女性说:“美学的辉煌与神圣之处,在于它只与美发生关联;从本质上讲,它只与高尚的文字与女性有关。”这一点,翟永明与《最委婉的词》,算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