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的新作《慢》(La Lenteur)不久前译成英文时,书刚刚上市,已经被文坛刀斧手送上了断头台。哈佛大学东欧文学专家巴冉扎克(Stanislaw Baranczak)在一篇毁灭性的书评中尤其将这部小说骂得狗血喷头,其用语之刻薄恶毒几乎令人瞠目结舌。例如说今日小说能写得既深刻又娱人的诚然已不可多得,但大多数作家总还希望勉强做到两者居一:或者写得沉闷乏味但多少有点深刻,或是虽然肤浅透顶但尚能逗人一乐,惟有昆德拉这部小说偏偏写得既乏味到不能再乏味,又肤浅得不能再肤浅,总之是味同嚼蜡,一钱不值,只能再次证明昆德拉的小说写得一部比一部差。
但书评常常误人,而专家更常常欺人。就小说而言,《慢》至多是把昆德拉以往小说中早就存在的种种毛病都加以放大而已。例如他那种“作者—叙述者—评论者三位一体”的写作方式日益让读者觉得难受,而他那过多的“警句”也不再让人觉得好笑,反有喋喋不休的说教之嫌。但巴冉扎克的主要攻击点却几乎完全不能成立,因为他认为昆德拉这部第一次用法语写作的小说实际表明他在自觉地告别自己的中东欧背景,从而选择了注定只能成为二流作家的写作方式,即不是法国人却偏偏“用法语为法国人写法国人”(writing in French for the French about the French)。但事实上只要浏览一下《慢》就不难发现,昆德拉的关切仍然是从中东欧的生存处境所生发。真正的问题毋宁是,今日中东欧的生存处境只怕已经既不再是西方的主要关切亦非西方人所能体会,而昆德拉这类东欧知识分子今日的切肤性感受和思考更已未必能再符合西方的口味。《慢》这部短短150余页售价21美元的小说由两个爱情故事交织组成,一个发生在18世纪,另一个则发生在冷战结束后的现在,两者的交点是它们都发生在同一个城堡中。在前者中,一切都是“慢”的,恋爱者处在充分自我把握的状态中;而在后者即现代故事中,则一切都“快”得发疯,每个人都像一部大机器上的齿轮身不由己地跟着快速旋转。昆德拉的寓意其实不难明白:东欧在走出共产主义后,再没有功夫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的历史、自己的传统,就被一头甩进了西方国际资本主义的运转中,以致像小说中人物那样,最后连做爱都不能收放自如。小说因此对西方的一切,从政治、媒体、科学以致援助非洲等都极尽嘲弄挖苦之词。巴冉扎克等的愤怒其实正是在这里,但他们似乎没有看出昆德拉这里用“快”所衬托的正是他的一贯主题即“遗忘”。
出版商的广告将《慢》称为昆德拉“最轻的小说”,作者自己更说“里面没有一个严肃的词”。巴冉扎克等则说它沉重沉闷,这倒或许不无道理。事实上昆德拉一向沉重,因为他总是把一个偌大的“中欧”扛在自己肩上。不幸的是他想用“小说”来担当的这个“中欧”实在已经面目模糊,以致人们认为他不过是又一个“用法语为法国人写法国人”的二流作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