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的一天,当时尚未名满江湖的高斯(R.H.Coase),与同样尚未熬出功名的布坎南(James M.Buchanan),在弗吉尼亚大学的校间草坪上漫步,私下评点经济学界的风云人物。每说及一人,高斯均不服气地说,我只要再多一份运气,或再加一把用功,此人当不在话下。但到最后,高斯却悠然一叹说,当今唯有一人我永远不敢望其项背。布坎南微微一愣,一时竟想不出还有哪位武林高手能使一向心高气傲的高斯自叹不如。但等到高斯说出此人名字,布坎南不禁欣然接口说,并世学界只怕无人能与这位大师比肩而立!
被高斯奉为神明的这人其实正是布坎南的恩师弗兰克·奈特(Frank H.Knight,1885—1972)。老奈特当年以一本Risk,Uncertainty,and Profit(1921)奠定其无可动摇的经典大师地位,随后于1928年出掌芝加哥经济系。短短二十年内竟使1892年才建校的芝大平地而起,一跃而为举世公认的经济学重镇。要说芝加哥经济学派,那就得首先提及奈特老佛爷,其影响事实上遍及当时芝大社会科学各领域。在整个三十和四十年代,芝加哥大学内外广为流行的一句戏言是:上帝不存在,但奈特是先知。
凡有先知处,自然也就有众使徒。然先知不同于其使徒之处,或即在于先知乃世外高人,神龙不见首尾,不像使徒则个个招摇过市,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因此市井之中也就常常只闻使徒布道,难见先知踪影。塞缪尔森(Paul Samuelson)《经济学》曾风行数十年而为学经济者人手一册,但一般却少有人知道,塞氏自承他正是在1932—1933年听奈特的课时顿悟经济运行机制的,塞氏书中著名的经济“循环流转示意图”即来自于奈特当时在课堂上随手画出的“财富轮转图”(wheel of wealth)。奈特其他的弟子也几乎个个比乃师的名头响亮得多,日后拿了诺贝尔奖的除塞缪尔森外,尚有三十年代的弟子佛利民和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四十年代的弟子布坎南,及五十年代初的弟子贝克(Gary Beck)等。
布坎南曾说,奈特的弟子常常只是在功成名就、不无得意地回顾学术历程时,才蓦然惊觉,自己千辛万苦所修到的成果事实上往往是奈特早就讲清楚的,只是在当时却领会不到其深意。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奈特的弟子几乎个个都像高斯一样对奈特敬若神明。
但一般来说,先知的心思往往不为使徒所知,使徒所布之道也未必是先知之道。奈特一生悠悠在心的是市场经济的伦理基础问题,而其最大的烦恼恰恰是发现:市场本身导引不出自由,从而在其经典论著《竞争的伦理》中断言:“最大的谬误莫过于把自由和自由竞争混为一谈”(No error is more egregious than that of confounding freedom with free competition)。不幸,使徒却似乎全都相信这“最大的谬误”,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