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坐公车回住处,车上的移动电视正在播放广州电视台的募捐晚会,怎么看怎么别扭。老是占据镜头中心的支票模板,尤其刺目。
主办方的初衷无疑是善意的,相信也确实收到了募捐实效。本来以爱为主题的慈善活动,却为什么让我爱不起来呢?其实原因也很简单,无非因为跟我的心境不合。如果说地震属于难以预知的天灾,巨大损失尽在情理之中,谁也怪罪不得。但中小学生那么大面积的伤亡,怎么都无法让我接受。散落在废墟中的五颜六色的书包,遗体旁母亲们的仰天号啕,这一幕幕惨绝人寰的场景,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挥之不去。
前日看央视,听到民政官员讲灾民心理危机是一个严重问题,当时还不太当回事,以为那都是灾民的问题,自己不在其中,心理应属正常。可是连续几天茶饭无味,无论在斗室里,还是在旅途中,每每念及灾区惨状,都禁不住潸然泪下。生活当然要继续,但是显然,悲愤、焦躁的情绪不知不觉占了上风,所以才不能容忍那档募捐节目。那轻歌曼舞,那流转的眼波,那职业的微笑,突然显得那么刻板,那么轻佻。
看来未必都是节目的问题。那档节目换在平时,以自己通常的心态去看,虽然无甚可观,但至少不会特别厌恶。为什么现在就这么挑剔呢?只能解释为自己的心态变了,自己的心态已经不那么正常了。
仔细观察,身边的朋友大多跟自己一样。这么说来,心理危机未必都是灾民才有的问题,像我们这样的所谓局外人,也多多少少都有心理问题。其实我们又何尝局外?那一道道强大的震波,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不照样同时震撼着我们?这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震撼,更包括了心灵上的震撼。我们在同一块土地上,我们原本就是同一个民族,原本就是同一个人类,我们原本就是一体。如此概念,原来也并不是没有,但原来都是抽象的。只是因为强大震波的震荡,只是因为血淋淋的事实,才真正让我们对这个原本抽象的概念有了切身的体会。
十指连心。每一个良知未泯的人,都不可能不心痛,都不可能不受伤。悄然之间,自己眼中已经山河失色,任何欢快的声音,任何欢庆的举动,都是对自己包容度的一种挑战。总幻想有一个场合,能够彼此放纵自己,能够彼此倾诉,能够彼此抱头一哭。
受伤的不是某一部分人群,受伤的是整个社会。从心理上说,几乎每个人都是灾民。而受伤就需要疗治,就需要宣泄,就需要抚慰。如果长时间没有宣泄的通道,得不到起码的疗治和抚慰,那么就会积久成疾,就会导致社会心理潜在的病态。设想那场募捐晚会不是仅仅为了让大家掏钱,没有拿腔拿调的舞台味,而是完全开放的,每个人可以平等参与的一场烛光音乐会,每个人都可以借此遥祭那些远去的冤魂,同时舒缓自己过于阴郁的心,我还会那么反感那台晚会吗?显然不会,我只会对它心存感激,只会对它依依不舍。
说白了,我们需要一起追思,我们需要一起痛哭,总之我们需要悲伤的聚会。我们需要用悲伤的聚会来释放自己的悲伤。这完全可以大声地说出来,这没有什么难为情。可是,我们到哪里去找那样悲伤的聚会?那台募捐晚会原本无须那么生硬,募捐原本可以和悲伤的聚会同行。或者毋宁说,如果是悲伤的聚会,募捐的目的其实更容易达到。但偏偏,募捐晚会就开成了那样,在那里我们只是看客,在那里我们只有掏钱的份,而并没有一起痛哭的权利。
又岂止是一台募捐晚会开成那样。每天每天的救灾报道,传出的大多是好消息,都是积极,正面,乐观,都是反映我们如何众志成城,如何无往不前,如何人定胜天。彷徨、恐惧、悲伤都为我们所不屑,似乎这些不属于人类遭遇大劫难的正常反应。我们一直以坚硬的心为荣,以柔软的心为羞。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文化,不尊重个体生命感受的一种粗鄙的生命文化。在这种生命文化的主宰之下,我们如何能不活得尴尬、活得苟且、活得耻辱。
而这,正是我们新的悲伤。我们悲伤但只能独自悲伤,我们痛哭但只能独自痛哭。我们的心陷于血泊,但只能独自挣扎。苦海之中,无船可渡,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儿,只能无助地漂流,跟莫测的风浪无望地不断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