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有幸,能在1962年跨进北大校门,就读俄语系。我惊叹燕园风景之美:处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湖光塔影、草木扶疏......我更惊叹教授阵容之鼎盛:物理学家周培源,化学家傅鹰,美学家朱光潜,哲学家冯友兰,史学家翦伯赞,作家、学者、翻译家曹靖华、冯至、季羡林......可谓星辰汇聚,璀灿夺目。
百年校庆,重回阔别多年的燕园,知不少教授经已作古,未免有些感伤:「寻旧路,忆师颜,不堪松竹半凋残。」如今又过了十年,北大情结,更为强烈。教授群像,仍如许鲜明地刻印在心田。每当翻阅《曹靖华书信集》和《朱光潜全集》第十卷中致我的信时,难忘往事总在脑海中翻腾。一百一十周年校庆将届,不由提起笔来,记述这两位良师,以作永恒的纪念。正是:
星辰百载耀光芒,化雨三春桃李芳。
一代杏坛多少事,良师风范总难忘。
(一)
曹靖华的名字,是我念中学时,从鲁迅的著作中得知的。鲁迅为「三闲书屋」拟的广告云:「本书屋以一千现洋,三个有闲,虚心绍介,诚实译作,重金礼聘校对老手,宁可折本关门,决不偷工减料,所以对于读者虽无什么奖金,但也决不欺骗的。」这「三个有闲」即指鲁迅、瞿秋白、曹靖华。从此,我爱读曹靖华的翻译作品和散文。六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毫不犹豫报考了北京大学,因为老师说过,曹靖华是北大的教授。曹老的名气,使我告别家乡广东,越过千山万水,负笈京华。入学后才知道,很多同学也是慕曹老之名才来的。
入学第一周,曹老就给我们新生作报告。他当时六十多岁,身体还算好,给我们的印象是慈祥长者的风范。报告的主题是治学态度。他举了很多著名人物的例子,说明要获得成功,必须经过长期艰苦的努力。他提倡学习要有「啃钢条」的精神。从此,「啃钢条」便成了我们这批同学的口头禅、座右铭。感谢曹老,他所提倡的「啃钢条」精神,多年来,使我越过学习征途上一道又一道难关。
我在北大学习的几年中,曹老已不担任具体课程的教学工作,但他经常给我们作报告。每次听讲,我们都受益匪浅。
一九六六年夏天,聂元梓在燕园贴出了「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文革」狂澜很快席卷全国。北大的当权派、学者教授首当其冲。曹老也被「揪」了出来,戴上了「修正主义分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帽子,打入「牛鬼蛇神」之列。在炎夏的烈日下,接受批斗;在凛冽的寒风中,强迫劳动。「抄家」、「审讯」、「斗争」......一系列无情的打击与迫害落到曹老的身上。我们这些正直、善良的学生,真担心他会倒下去。
在那腥风血雨的日子里,曹老的意志是坚强的。他对残酷现实的武器是沉默!宁愿受折磨,也没有说过一句违心之言,没有写过一篇违心的文章。他是一个耿介不阿的人!
在「文革」风雨中,曹老和很多教授的遭遇,使我年青时代的理想破灭了。我怀着悲愤的心情,打道回故乡广东去了。
「文革」摧残了曹老的身心健康。「四人帮」垮台后,组织安排八十高龄的曹老到广州从化温泉疗养。想不到他一去就迷上了岭南,一住就是两年多。当时,他在广州的学生,只有谢美娜老师和我。自然,我们经常去探望他。这期间,我得到他悉心教导和帮助,并且更了解他的品格和为人。
当时,我在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工作,业余喜欢写些文章。我向曹老询问写作方法,他说:「『文无定法』,要点在于钻进去,热爱写作,在写作中能真正识别到自己缺什么,因此,在阅读好文章时会感到:我也有同样的思想感受,如何别人表达得如此感人,而我却表达不出?这样思考之后,再细细阅读,并运用,久之,别人表达的优点就据为己有了。这就是成长......望努力勤写,常言说『熟能生巧』是有道理的。」
曹老像鲁迅一样,总是满腔热情地帮助年青人。我所在研究所的年青人,都希望能去从化看望曹老并请他作报告,他马上来信:「座谈,当欢迎,望提问,能答者,答;不能答者,『交白卷』,总之,希望搞『群言堂』,不演独角戏。」那次,曹老和我们座谈两、三小时后,还坚持在烈日下,从河西步行到河东,一直送我们到汽车站。
曹老,总是首先为别人着想。我和谢美娜老师,有时要去探望他,他便来信说:「此地距城虽不太远,但往返也得数小时,公共交通就更不便了;所以,你不必来。我要时常进城,那时当有电话给你。」「城乡交通不便,加之酷暑,所以不出门为好。厚情高谊,永感不忘。」
曹老平生最爱花,而从化就是一个花海,他说:「从化常年花似锦,神工天匠织不成。不能不令我永作岭南人了。」但是,他毕竟在从化住得太久了,人大、政协的会议就要召开;久别的亲人也该团聚;不少工作还等着他研究......不能不返北京了。临走之前,我陪他参观了中山大学的大钟楼旧址,那是鲁迅当年生活过的地方。他对我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然而,我却有两位知己──鲁迅和瞿秋白。此生足矣!」
曹老回北京之后,每次来信都提及从化:「各方面都令人怀念,有可能还要再去。」「拟今冬再去继续医疗。后会有期。」但是,他的女儿苏玲来信告诉我:「父亲由穗返京后,健康情况就一天不如一天,特别是去年十一月由成都开会回来后更差,人日渐消瘦,精神也不好......」
就在曹老住进北京朝阳医院时,我已准备赴美,他病中为我给哥伦比亚等大学写了推荐书,而我离开广州的前一天收到了他的信,内云:「望你在国外学理、工,勿学文史哲。并非后者不值一学,实在大海无边,各持己见,无所适从也。望随时保重......」
赴美初期,为生活奔忙,只给曹老写过两、三封信,他亦曾来信勉励我,还数度托人问候。音讯虽疏,然而,每当我看到书桌上曹老的照片时,总不由想起他的一段话:「六十多年前,我一出中学门,即当书局校对员,在工作中自学了一生。现仍是一个老学生。所谓活到老,工作、学习到老也。」
一九七八年,我一共三次从报纸上看到有关曹老的报导。第一次,曹老病重;第二次,曹老被列宁格勒大学授予名誉博士学位,被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授予各国人民友谊勋章;第三次,竟是曹老病逝的噩耗!
是夜,月淡星稀,怀良师,难成眠。
(二)
我和无数青少年读者一样,对朱光潜先生的认识,是从他「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开始的。一九六一年夏天,我高中毕业,年少气盛,顶撞了一位横行乡曲的「街道治保主任」,他投书到「招生委员会」诬告我,使我失去了北京大学的入学资格。那是我最悲愤、失落和颓丧的日子。当时,好友谭君,同病相怜,送我一本又残又旧的书,是从旧书摊买来的,那就是朱先生的「十二封信」。
当天晚上,我一口气把「十二封信」读完,真如服了一剂圣药,精神马上振作起来。朱先生谈人生、谈读书、谈恋爱、谈升学选课等,似乎都是针对我而写的。此后数十年间,尽管我走南闯北,飘洋越海,这本书一直置于我的案头。
拋却闲愁,刻苦攻读,翌年夏天,我终于迈进北大校门。翻阅教授名册时,赫然发现朱光潜先生亦在其中。于是,我冒昧给朱先生写了一封信,谈及「十二封信」对我的影响,并请教有关读书的问题。不久,便收到了朱先生的回信:「一九二五年我到英国留学,一边读书一边练习写作和翻译。『十二封信』是学生时代的习作,距今已有三十多年了。现在看来未免有些幼稚可笑。青年要向前看。我建议你多读些俄国、苏联和中国现代的优秀文学作品......」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到图书馆查书目,一位身材不高、面容清癯、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我旁边填写借书单,我偶然举目,只见他在借书人那项签上「朱光潜」的名字。我内心异常激动,他原来就是我所仰慕的朱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朱教授,您好!我是广东来的新生,您给我的信收到了,真是谢谢您!」朱先生拉着我的手,微笑着,温和地说:「你就是那位梅同学,你好用功呀!图书馆是座宝山,有挖不尽的宝藏。『学海无涯』,此话不错。我觉得老有读不完的书......」接着,他又询问我的年龄、专业和选修的课程。最后,他勉励我:「你还很年轻,好好努力吧......」说完,夹着借来的几本书,慢步离开图书馆,渐渐消失在燕园树影婆娑的曲径中。
朱先生身兼西语系、中文系和哲学系的教授,学识渊博,是很多学生心中的偶像。然而,由于朱先生受过批判,很多人只能偷偷地看他的书。在学校图书馆,不容易借到朱先生的书,因为经常被借走了。有一次,图书馆一位职员对我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那样爱读朱光潜的书,他的很多观点是有问题的。你们要多读些有关共产主义修养的书籍......」我却不以为然,虽说我不是攻美学,读不懂朱先生的学术性著作,然而,我喜欢读朱先生的文章,因为他的作品如朱自清先生所称誉的:「行云流水,自在极了。他论文学像谈话似的一层层领着你走进高深和复杂里去」;因为他的为人,如夏丏尊先生所说的:「他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殖,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
令我惊讶的是:我班级的一些同学,竟跨系私自去听朱先生的课,特别是凌继尧同学去得最勤,数年如此,简直入了迷。我班级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偷偷地看朱先生的书。不知怎样,这情况被政治辅导员知道了,我们这批同学被召集在一起开会,要「作检讨」、「划界线」.....
一年多后,也就是一九六六年夏天,「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北大被称为「资产阶级的顽固堡垒」、「修正主义的大染缸」,暴风骤雨首先袭击了宁静的燕园。几乎所有的名教授,如俄语系的曹靖华、哲学系的冯友兰、历史系的翦伯赞、化学系的傅鹰、西语系的俞大絪......都被押上批斗台。朱光潜教授的「帽子」更多:「历史反革命分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国民党残渣余孽」......
有些教授,如翦伯赞、俞大絪,受不了无尽的屈辱、残酷的折磨,终于自杀身亡,含恨而去。然而,在「文革」风雨中,朱先生却自有他的一套应世之道。白天遭「批斗」,晚上被「审讯」,而第二天,朱先生仍是闻鸡即起,在院子里悠闲地耍「太极」、练「气功」,然后弄花浇草,真是「豁达」得很!
我当然无法窥视当年朱先生的内心世界,但是,这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也曾在朱先生的心中掀起了波澜。当时,和我们关系最密切的李老师,与朱先生同住一幢房子。朱先生曾提出,要把他全部书籍送给李老师。作为一个著名学者,心境竟然如此,真令人感叹!我们这些普通学生,还有什么「理想」值得追求呢?「归去来兮」,不如返故乡。
「四人帮」垮台后,百废待兴,时有令人振奋的消息。凌继尧同学──当年的美学迷,从他的故乡江苏来信相告:朱光潜教授要招两名研究生,而他被录取了。从此,他经常来信,谈及年届八旬的朱先生,仍在学术领域和教育岗位辛勤劳动的情况。在朱先生的悉心教导下,他带的这两名研究生,很快成了美学园地中的新秀。
我南归广东后,曾去信问候朱先生,他亦曾把刚出版的新著作「谈美书简」寄赠给我。在燕园数载寒窗生涯中,我最仰慕的是曹靖华教授和朱光潜教授。因此,我在一九八一年赴美时,请他们两老为我给写入学推荐书,他俩欣然应允,迅速办妥。
身居海外,仍不时看到有关朱先生的报导:一九八三年,朱先生赴香港大学讲学,受到香港学术界的热烈欢迎;一九八五年,被香港大学授予名誉文学博士学位;一九八六年去世,海峡两岸学术界同声哀悼......
一代宗师朱光潜先生虽然离开了,但他给后人留下七百多万字的著作和译着。他的论着,融贯中西,博古通今,说理透彻,文笔优美,资料翔实,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广泛的影响。他治学严谨,孜孜不倦,皓首穷经,赢得中外学术界的好评。还有,他一生始终是青年的良师益友。
作者简介:梅振才,广东台山人。1962-1968年就读于北大俄罗斯语言文学系。1981年移居美国,是活跃于海外的华侨作家。现任纽约诗词学会、纽约诗画琴棋会会长,美国北大笔会副会长,纽约梅氏公所主席。着有《百年情景诗词选析》(北大出版社)、《文革诗词钩沉》等。E-mail: MZC1966@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