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景娟:团体操、法西斯美学与《满城尽带黄金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217 次 更新时间:2007-11-01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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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景娟  

看《满城尽带黄金甲》已经是在影片公映半年以后,满耳满眼已经积累了太多对这部电影的批评甚至诋毁,诸如嗜血、半露的乳房,浮夸俗艳的色彩,对《雷雨》的抄袭等等。也许是期待值太低,看了电影以后,觉得影片绝不像批评者所说的那样不堪;相反,它是国内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颇有深度的影片。同时又无奈地发现,这一切,再一次验证了解构主义理论信奉者的一个声称:一切阅读皆误读。

相对于影片要表达的东西来说,“挤拥的”(我造的词儿)乳房几乎是完全轮不到去谈论的一个话题。它只不过是一部大片要赢得观众的众多要素中的一个小把戏,是一个小小的彩头,让某一类观众可以轻易抓住并谈论一下、娱乐一番。浮夸的色彩?那是不假,红的、粉的、紫的、黄的,大片大片的色彩层层叠叠地并置掺和在一起,极度铺张,相当的繁华绮靡。我们都已经听说了,为拍摄影片,制作者们搭建了多少多少条走廊,制作了多少多少件不重样的琉璃窗,当然还有铺天盖地的真真假假的菊花。有评论者批评了张艺谋“肤浅的色彩”,还有的说,“本片在视觉处理上还不如…那一类黑白片显得富有美感”。但问题是,作者想要唯美了吗?如果单纯是为了制造惟美的画面、营造和谐的情调氛围,对于张艺谋——一个对画面有着相当敏锐的感受力的电影创作人——来说,如果不是轻而易举,也绝非一件难事。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对张艺谋的这种能力一点都不怀疑。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黄金甲》中对色彩“大失水准”的“滥用”,就是想在大气恢弘、堂皇艳丽之外,通过过度铺张带出扭曲变形,那是一种病态的畸形,足以让人在密集的视觉冲击下感到诡谲、异样、迷惑和不安,而这正是创作者的意图所在。张导说了,要把金玉其外做足,而败絮其中,则要用故事、用演员的表演去诠释。张艺谋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用浮华本身来制造宫闱的种种不谐和丑恶。想起了闻一多的诗,正好可以阐释这种糜烂的浮华:“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它蒸出些云霞。”闻一多在诗中把极丑恶的一潭死水描绘得华丽无比,这种极端的对照令人作呕;而《黄金甲》却以繁密的奢华镇慑你,它是帝王威慑的显现,让你压得喘不过气来。

影片没有讲述细致感人的故事,没有一个有个性的人物能让我们记住。这也是影片被诟病的地方。有论者说,“这些金黄与粉红掺杂的连环画中,丝毫寻觅不到人性的光芒和个体的尊严,却只是透射出浓郁的阴森气”。着啊!感觉到了浓郁的阴森之气了?也许这同样是是作者的意图之所在呢。不错,个体、个性在影片中“没有”或“看不到”,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充当工具的群体。宫女们日复一日地做着起床、穿衣、梳洗等规定动作,训练有素,整齐划一。男人们听命于各自的主子,他们完全没有个人意志,只好、只有服从命令。由于影片中并没有刻意突出哪一个个体,所以尽管死了很多人,观众并不会为哪一个人的死而特别感到触动,最多只能生出几分隔岸观火式的惋惜和感慨。好端端一个重阳佳节,结果被一场暴乱弄得七零八落。这可如何收场?不及多想,影片在这里的转折让人十分意外和震惊:鲜血被冲刷干净,菊花台被重新布置一新,转眼间,血流成河的战场,被重新装点成歌舞升平的观礼台,烟花怒放的狂欢广场。文武百官、侍卫还有宫女们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到大殿前朝拜皇帝。我起初还近乎本能地想探问一下历史真实,想着会不会真有这样一个隆重的重阳朝拜活动出现在哪一个朝代。直到我看到队列中的宫女仕女,我才完全放弃了这一念头:女人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在朝拜队列中的。整个画面不过是一个符号,一端是各色人等但是步调一致、动作整齐的朝拜“大军”,一端是以绝对的权力平息了叛乱、高高在上的国王,而此时的国王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叛乱来自他高压下试图反抗的亲人。国王要检阅和验证的,是他自己权威所及。这里的讽刺意味太明显了。

在对《黄金甲》的批评中,有一个关键词,是“团体操”。这种团体操在影片的一头一尾尤为突出。“团体操”这个词有点意思,只是,只有将它与上世纪前半叶的那个德国女人拍的《奥林匹亚》中的团体操相联系,才更能说明问题。《奥林匹亚》是奥运会的纪录片,但是传送和回荡着的仍然是一贯的法西斯美学。它是莱妮·里芬斯塔尔在她为纳粹党代会集会所拍摄的《意志的胜利》(也是纪录片)中就已经建立的美学。什么叫“法西斯美学”?一言以蔽之,就是将政治生活审美化。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审美旨趣,它不是在艺术中加入政治的色彩,而根本就是将政治生活艺术化,按照本雅明的说法,人“的自我异化到了这样的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以致人们把自我否定作为第一流的审美享受去体验”。在《意志的胜利》中,整体的方队,狂热的人群,衬托着个人的绝对权威。气氛显得很是崇高神圣,人们就沉迷在这种气氛中,从中获得一种艺术满足。对“迷人的”法西斯美学,苏珊·桑塔格的分析极为深刻:

法西斯美学颂扬的是极端利己主义和苦役这两种表面对立的现象。主宰和奴役采取了一种特别的虚饰的形式:成群集结的人;把人向物的转换;物的增多以及人物均围绕一个无所不能的、有催眠术的领导人或领导力量集结。法西斯舞台艺术的中心是强大的力量和它的傀儡之间的狂热交替。……法西斯的艺术夸耀屈服,歌颂愚昧无知,美化死亡。

《黄金甲》利用大投资的优势,将皇帝的权威气势做足,将群体的工具性揭示得淋漓尽致。这些群体体现着受虐狂式的绝对服从,没有犹疑,不问是非。不管反抗来自任何人,包括亲人,都得到最有效地压制。甚至不要说反抗,任何质疑都是不允许存在的。影片在色彩的运用上其实颇具匠心,就服装来说,杰王子的人身着黄金甲,被赋予了最亮的彩色,皇后的人穿的是黑红两色的服装,三王子的人出来的只有十来个,也带一些颜色,只有国王的人,通体黑色,显示着一种通吃通杀的权威。国王不动声色,就已经做好了平叛的周密安排。何者为人?什么是人性的光辉?影片不探讨这个。它只探问和揭示问题的另一极:人可以怎样被当作物,当作执行某种绝对意志的工具,而绝对权威可以怎样蹂躏人性,践踏人的尊严。可惜,由于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这种揭示和批评有些晦涩,被影片中其他显著抢眼的旁枝末节遮掩掉了。有学者运用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指出影片折射了一种民族心理,表现了影片的制作者的一种带有受虐意味的暴力崇拜和权威崇拜。但我认为,正相反,影片所具有明显的嘲讽意味,正是对法西斯美学的批判性演绎。也就是说,二者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使用了某些神似的视觉策略,将个人和群体、权威与服从之间的对立阐释到极致。但是,里芬斯塔尔意在对个人绝对权威进行神化、赞美、颂扬,而《黄金甲》则是带有悲悯情怀的批判。从菊花台华丽的布置到残破不堪再到重现繁华这一进程中,从叛乱者和镇压者之间至亲关系的绝裂中,在华美的视觉物像与惨烈的人间争杀的对照中,我们都可以体会出这种具有批判精神的痛惜:权威之下,人的价值、人的尊严的失重。“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当片尾的音乐响起,你是否和我一样有一丝莫名的欣慰和熨帖,仿佛感受到“久违”的人性充满眷恋的回眸一顾?

影片其实并没有想让观众真正入戏,没有想让观众为某一个人的命运遭际而流泪。为了这一点,它甚至不惜“抄袭”《雷雨》,整体人物关系框架,甚至有些情节和台词,都是《雷雨》的翻版。让人觉得,《黄金甲》只不过将发生在一个资本家家庭的故事搬到了宫廷。但是“只不过”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把这也看作是一个策略,一个把观众与影片隔开的策略(就是离间效果alienation effect),为的是冲淡观众对故事情节本身的关注,而将注意力转向其他?看完影片,我忽然前所未有地对张艺谋充满敬意,他拍出了一部真正的政治电影,一部颇有思想深度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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