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美国的时候,打工在室外。陡峭的山坡,一片湖水,风景好极了。半山坡上一栋小屋,住着个闲人,那是租屋的房客,也是我来美国后认识的第一个美国人。他叫普莱斯顿。
普莱斯顿大学毕业没几年,一脸棕色大胡子,精精神神。我刚到,正赶上他要去度假,就问我能不能帮他照看他养的狗。他的狗大大的,一身棕色长毛,蓬头蓬脑,有他一样的神气。他说这狗的祖先来自中国,品名是“Chaw”。琢磨半天,中国人叫草狗草狗的,就是那“草”字的音译吧。后来我跟普莱斯顿熟起来,就是被这位“中国老乡”咬了一口。
这条狗照现代人说法,是“自我保护意识很强”。我当时特别喜欢狗,对狗却完全没有经验。每日给它喂食,自忖也算是个熟人,在它大快朵颐的时候,就试着伸手去抚摸它的头,没料想,刚伸出手去,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它转头就咬,差点没把我的手指当了点心。
普莱斯顿休假回来,马上很紧张地找到我,听说了这个事故,他怕我见面第一句就是“我们法庭上见”,所以一脸紧张。我说没事没事,他还是放松不下来,最后,总算相信没有索赔官司跟在后头,回复到原来的神气,和我聊了一会儿天。原来他是个写政治评论的自由撰稿人。
他很激动地要跟我聊美国政治。我刚来,见着那么多美国人还满是新鲜劲,对它的国内政治更是两眼一摸黑,根本分不清是七上还是八下,他跟我说的自由派保守派,我更是一笔糊涂账。但是知道他对自己国家的状态很是愤愤然,决心要靠自己的一枝笔扭转美国乾坤。我们离家的时候,正是中国大肆改革开放前的一段特别沉闷时期,整体面貌都有点后古代。我心里不免嘀咕,您老就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后来才知道,这是美国人的爱国方式之一。
当时美国还是今天美国总统的爹老布什当政,而普莱斯顿是自由派撰稿人,他不仅在当地小报上刮起一阵旋风,引出大批言辞激烈的读者来信雪花般飞向编辑部,还把自己攻击里根总统的文章自费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给我们开了眼界。原来此地出书不用刊号,骂总统是最安全的事情。普莱斯顿在报上为自己的书刊登了一条小广告,随便发出邀请:本人于某日下午在寒舍举行新书发布派对,对公众开放,欢迎光临。
记得那是个周六。我们觉得每天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算是朋友,就提了半打啤酒去祝贺。谁知一敲门,迟迟疑疑没开门,然后,普莱斯顿一闪而出,迅速掩上身后的门,感觉门后不是新书发布的派对,倒是一个不想被人撞破的女朋友。普莱斯顿见到我们一脸惊讶,后来才悟出来,所谓欢迎公众光临云云,只是一个壮声势的说辞,他知道没有一个外人会来的,没料想有两个中国新移民对美国门道还浑然不清。
确认是我们,我们又显然“无害”。普莱斯顿爽快地把我们让进去。一进去,香气扑鼻。有了这次经验,后来只要有人在几里外抽大麻,我远远地就会知道。几个普莱斯顿的铁哥们在那里吞云吐雾。那是昂贵品,所以规矩是只卷一支,围着个桌子转圈抽。这让我们想起黑龙江的鄂伦春人,他们喝酒,也就是这样转瓶子的。进门就是自己人,还在莫名其妙,我们也被让到桌边。我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狠狠吸了一口。然后等着眼前出现地狱抑或天堂,结果非常失望,什么也没有发生。看来我只好夸奖自己,别的没有,定力还是有的,妖鬼不侵。
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见识了美国自由派。出门我还纳闷,这大麻违禁,也就昂贵稀罕,普莱斯顿那几个稿费,日子都过得结结巴巴,哪来的钱买这个。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不久后的一天,我们正在他小屋对面干活,一辆破破烂烂的汽车停在我身边,门一开,下来几个普普通通利利索索的年轻人。其中领头的梳个马尾辫,当然,男的。我想定是普莱斯顿的自由派朋友了,谁知马尾巴向我走来,掏出皮夹伸到我面前,皮夹上亮闪闪一枚大警徽。同时自报山门,“我是警察”。他一定很奇怪,我一点没受到惊吓,反而一脸惊喜。我确实喜形于色:电影中的镜头在眼前真实发生!他问普莱斯顿住在哪里,我想,这哪是我能瞒得住的事情,就一伸手把他给“出卖”了。
他们敲敲门进去了。再出来,个个两手不空。谜底揭晓,原来,普莱斯顿在小屋里养盆景,盆景不是五针松,六月雪,而是大麻。便衣警察人赃俱获。大麻、专用的紫外线灯,等等,都被警察装上车去。向警察揭开谜底的,恰是他的一个小兄弟。普莱斯顿却留了下来。他一脸丧气,把自己关进小屋,久久没有出来。数日后,普莱斯顿渐渐缓过来,走出小屋和我们聊天。对警察如此侵犯百姓自由煞是气愤。我们那天知道,私种大麻在我们这个州,最高可以被判十年。
马尾巴后来又来过一次,在小屋和普莱斯顿长谈。内容不详。结果是相当合情合理。看在普莱斯顿是初犯,关键是他种的数量少,只是“自用”而不是销售,所以没有起诉他。只是要求他写一本种大麻的指导手册,给警察破案作为参考。没想到,普莱斯顿的写作才华最后落到这样的“实处”。
普莱斯顿从此一蹶不振。终于,有一天,来了一辆相当好的汽车,两个白发苍苍一脸慈祥的老人走下车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普莱斯顿的父母。老人很有风度,穿着保守,看得出是“好人家”。他们来接儿子。原来普莱斯顿付不起房租,卖了车,剩下的全部家当都可以塞进爸爸妈妈的那辆小车。儿子走投无路,父母永远是最后的避风港。
老人向我们道谢,我们向他们全家告别。那是很奇怪的景观,一辆好车,一车杂物,两个老派老人,一个自由派儿子,最后跳上去的,是我们的中国同乡,那条大草狗。
汽车摇摇晃晃,驶下陡峭的山坡,又摇摇晃晃爬上又一个坡去,如同我们的人生。看着越来越小的汽车,“祝你好运”是每个人在这一时刻都会想到的一句话。我想,除了运气,普莱斯顿或许还需要一点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