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渊武德元年到李隆基开元二十九年凡一百二十四年,在这时期中,因国内统一,政治比较良好(贞观、开元),对外侵略不断胜利,社会经济一般是向上发展,超越隋朝杨坚时代。经三国两晋南北朝长期摧残的社会,到初唐才恢复了两汉的盛况。隋末杨广的暴政,全国的混战,社会遭受极大的破坏,幸而不到十年,李世民统一了中国。他是一个英明的政治家,在位二十三年,建立制度,节用爱民,确使人民获得休养生息的机会。世民以后,虽然发生不少宫廷政变,经济基础,却没有过大的损害,所以开元、天宝间,唐朝的经济,发展到最高点。
均田——武德七年,制定五尺为步,二百四十步为亩,百亩为顷。丁男、中男给田一顷,残废人给田四十亩,寡妻妾三十亩。残废人、寡妻妾自立户头,加给二十亩。工商业者,比丁男受田减半。所授田十分之二为世业,八为口分。世业田身死得转授承户人,口分田由官收回,转给别人。唐初人口死亡流徙,土地宽旷,这种制度,可信其实际行施。唐制,庶人身死家贫,或流徙他地,听出卖永业田,乐迁(自愿)就宽乡,并听出卖口分田。堪作住宅、邸店、碾硙(水磨)的土地,即使不是乐迁,也听私卖。土地出卖以后,不得再请受田。这分明允许官吏、商贾、地主兼并贫民,而且狭乡地价总比宽乡高,势必迫使贫民流向宽乡。虽说法律上规定买地人占地不得超越定制,显然只是一种虚文,开元时朝官们广占良田,工部尚书张嘉贞独不营家产,被称为难得的达人。杜佑《通典》说,天宝以来,法令废坏,土地兼并,比汉朝更剧烈。其实初唐兼并的事实本来存在,只是被驱逐的贫民还能向宽乡谋生,因之形式上比天宝以后似乎和缓些。租庸调——武德七年定租庸调法。租是每丁岁纳租粟二石或稻三斛。调是每户纳绢二匹(每匹宽一尺八寸,长四丈),绫、[插图]、绸各二丈,绵三两。如纳布加五分之一,并输麻三斤。庸是每丁岁役二十日有闰加二日,不能应役,纳绫、绢、[插图]每日三尺。唐制本取元魏以来旧制,但有重要的改革。第一,旧制奴婢依良丁受田,缴纳租赋,唐制不给奴婢土地,也不课税,奴婢的剩余劳动,全归奴婢主专有。第二,旧制妇人受田仅得男子的半数,有妻人负担却比无妻人(半床租)加倍(一床租),这种制度,迫使贫民宁愿做鳏夫,不敢娶妻。唐制妇人不受田不课税,与丈夫共同劳动,加强男丁的耕作效率,对人口增殖,有很大意义。
官吏——唐制文武京官有职分田,一品十二顷,依次递减到九品,得田二顷。外官也按品分给职分田。李世民贞观十一年,因官吏借职分田侵害百姓,下令收回职分田,转给流亡还乡的贫户。别给官吏每亩(按职分田亩数)粟二斗,称为地租。官吏们不愿意。世民只得借水旱的理由,废除新法令。李隆基开元十年,收回职分田,每亩改给仓粟二斗。十八年,又给还职分田,职田的忽收忽还,说明官吏不肯放弃优厚的利益。随着官吏的增加,职田也逐渐扩大。贞观元年,选举文武官仅六百三十四员。李治时,内外文武官一品至九品凡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五员,每年入流(考选合格)士人超过一千四百人。李显(中宗)时,大置员外(额外)官,自京师至外州,凡二千余人。宦官超迁七品以上员外官,又近千人。又定价卖官,纳钱三十万文,即得官职,正官以外,有所谓员外、同正、试官、摄(代理)官、检校官、判某官、知某官等名目,士人到吏部求选,每岁数万人。显封爵一百四十余家,五十四州的上等腴田,都被爵家割去。人民充当爵家的封户,剥削比朝廷更苦。户部每年给爵家六十余万丁,一丁纳绢二匹,朝廷每年亏短一百二十余万匹,朝廷因此亏短的数目,当然由增加农民负担来补偿。开元二十一年,一品官以下多至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六员,吏自佐史以上多至五万七千四百一十六员。奴官王毛仲生儿二日,赐五品官,毛仲不满意,说:“这小儿难道不堪给三品官?”宫中宦官三千余人,多封三品将军。京城附近田园,三分之一以上被宦官占有。开元二十五年,定文武勋(勋位)官永业田制度,亲王一百顷,职事官正一品六十顷,下至云骑尉(正七品)、武骑尉(从七品)也各受田六十亩。散官(非职事官)五品以上与职事官同例给田。永业田得传授子孙,不再收回。官吏获得大量土地,也就是人民的土地大量被侵夺。
府兵——一种征兵制,全国男丁,每年服兵役若干月。李世民分全国为十道,置军府六百三十四,关中有府二百六十一,占总数三分之一强。府分三等,上等府统兵千二百人,中等千人,下等八百人。每府自都尉至队正,共置官六十九人。民年二十充兵役,六十免役。兵丁每年轮番去京师当宿卫,兵部依道路远近给番。五百里以内五个月轮到值番上宿卫一个月,称为五番,千里七番,千五百里八番,二千里十番,二千里以外一律十二番。每一丁男,不论离京远近,服役及往返路程,一年平均耗损耕作时间两三个月。兵士所用服装、器械、粮食,都得自备,更是苛刻的负担。沿边戍兵,经常六十余万,名为守边,实际只供将官们役使营利。农民既要自费当兵,本家杂徭,仍不能免,生活非常穷困,不得不逃匿避役。开元时代,府兵已成空名。隆基改府兵制为[插图]骑制,招募九等户或八等户身高五尺七寸的壮丁,充当宿卫兵士,数凡十二万。一年六番,免除苛杂役使。边地戍兵也改为募兵制。从此兵农分业,统治者无限扩大军额,农民必须负担养兵的义务。
宗教——北朝旧俗尊信佛教。贞观时代,佛、道两教都没有新的发展。世民死后,李治令旧宫女全数入灵宝寺做尼,又改玉华宫为佛寺,这是佛教将盛的征兆。武曌(音照。武则天)选淫僧怀义当男宠,封他做白马寺主。又命怀义作夹纻(用纻麻和布缝成)大佛像,小指中能容数十人。造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明堂北造天堂,高五层,供大佛像。天堂第三层已能俯视明堂,想见天堂与佛像的高大。发工役数万人,费用亿万,府藏因而耗竭。怀义还挥金如粪土,公私田宅,多被僧寺占取。李显时,僧寺更盛,敢和权力最大的太平公主(武曌的爱女)争碾硙,而且得到胜利。李显命僧慧范在洛阳造圣善寺,又在长安长乐坡造大像,府库虚耗,慧范得贮钱数十万缗(钱一千称一缗)。显遣使官分路到江淮买鱼鳖水族放生。谏官李乂请他节省放生的钱物,减穷人的徭赋。他大造寺庙,务求崇丽,大寺用钱百数十万,小寺三五万,总数在千万缗以上。人力劳弊,怨声满路。李旦(睿宗)时谏官辛替否上书说:“中宗皇帝大封官爵,造寺不止,费财货几百亿,滥度僧尼,损失租庸数十万。岁出益多,岁入益寡,夺百姓口中食物,养育贪残,剥万民身上衣服,涂饰土木,终于公私俱困,众叛亲离。现在陛下为两个公主造金仙玉真二道观,逼夺民产,用工数百万,用钱百余万缗,陛下是否知道人民的切齿怨恨?”从李显时起,贵族争造佛寺,度人为僧尼,富户豪强,出钱三万买度牒,就得免除一切徭役。李隆基淘汰天下僧尼,查出假冒,勒令还俗的一万二千余人。禁创建佛寺,旧寺颓坏得官府检视,才许修理。又禁百官家不得与僧尼、道士往还,民间不得铸佛写经。令诸寺院设病坊,京城乞丐贫病人得入房养病。隆基这些措置,多少给佛寺一点阻碍。
商业——武曌的男宠张易之曾引蜀商宋霸子等数人,到曌前饮酒赌博。宰相韦安石跪奏道:“商贾贱类,不得参与宫宴。”宋霸子得入宫赌钱,大概是大富商。李隆基问富人王元宝财产,元宝对:“臣请用一匹帛挂终南山一株树,南山树尽,臣帛不尽。”隆基说:“我是天下最贵人,元宝是最富人。”元宝家住京城,既非贵族和官吏,在当时,也不容庶民兼并广大田地,他应是营商致富。开元二十二年,没收京城商人任令方资财六十余万贯。据上列诸例,想见初唐已有巨大的商业。贞观时,各官司置公廨本钱,每司设令史九人,号称捉钱令吏。五万本钱,交富商大户经营,每月收息钱四千文,就是说,一年收百分之百的利息。经营官本的富人得免除徭役,贫户欠债破产,一生还不完。开元时收百姓一年税钱充本,交富商大户放债,按月收息,供官吏用费。直到唐亡,商贩富户勾结官司,借口官本,广求私利,债户纳利十倍,还被指为逋欠,受官商的非理逼迫。唐制分民户为九等,等次愈低,纳税愈少,富商大贾多与官吏往还,私情托请,冒列下等,官商相互利用,联合向贫民剥削,捉钱制度是他们的主要工具。广州是对外贸易的中心。武曌时广州都督路元睿及僚属侵夺商舶,被番客刺杀十余人。唐朝凡到广州做官的,无不贪赃致巨富。扬州是国内商业的中心,中外商贾往来如织,中唐以后,更趋繁盛。钱币——隋末钱币轻小,武德四年废五铢钱,铸开元通宝钱,每十钱重一两,计一千重六斤四两。李治时民间私铸盛行,严禁不能止。武曌为讨好富人,允许恶钱通用,盗铸更盛。李隆基禁恶钱,不许私卖铜、铅、锡及用铜做器物。铜、铅、锡出矿,由官收买。当时钱少不敷流通,钱与铜价略等,官铸无利可取。开元二十二年宰相张九龄请不禁铸钱,隆基集百官公议,录事参军刘秩说,法令不行,人民难治,都是贫富不齐的缘故,如果许私家铸钱,贫民绝不能为,势必贫民愈贫,给富家服役,富家愈富,更逞贪欲。隆基从刘秩议,下令货(钱)币(布帛)并用,所有庄(田)、宅、口(奴婢)、马交易,先用绢布、绫罗、丝绵等,其余市买至一千以上,得钱物兼用。私钱被禁,物价略平。
工业——工部掌管全国工匠,按州县组成工团。五人为火,五火置长一人。工匠必须有专门技巧,每年轮番应役,每日受佣资绢三尺。工匠有一定的名额,也有特定的地位,有缺额,先补工巧业作人的子弟,补工匠后,不得改做诸色(别种行业)。还有一种更专门的工匠,终身在官立工业部门工作。如少府监总管中尚、左尚、右尚、织染、掌冶五署,及诸冶、铸钱、互市等监。少府招请传家巧技的工师,教工人各种技术,细镂工四年,车工乐器工三年,刀矟工二年,矢镞竹漆工一年,冠冕弁帻工九月,每年季考四次,大考一次。制成物品刻工人姓名。武曌禁民间用锦,侍御史侯思止私藏锦,发觉被杖死。当时绫锦坊有巧儿三百六十五人。工匠称为巧儿,应是制作特精,怕民间仿造,所以下令禁止(她的男宠张易之、张昌宗都面涂红粉,身着锦绣),徐敬业讨武曌,就江都钱坊驱囚徒工匠授兵甲。李亨时李光弼守太原,募得蔚州铜冶钱工三人,善穿地道。朝廷严禁铸私钱,这些钱工当是在公家终身服役。武曌用铜铁铸天枢,武三思令四夷酋长聚钱万亿买铜铁,不足,更敛取民间农器。天枢高一百五尺,径十二尺,八面各径五尺。下为铁山,周一百七十尺。用铜制蟠龙麒麟萦绕铁山。天枢上置腾云承露盘,径三丈。四龙直立捧火珠,高一丈。工人毛婆罗造模,武三思撰文。后来李隆基毁天枢,发工匠镕铜铁,逾月不尽。曌又铸九州鼎,豫州鼎高一丈八尺,受一千八百石。余州鼎各高一丈四尺,受一千二百石。鼎上图画山川物产,共用铜五十六万七百余斤。又铸十二神(子鼠、丑牛等十二支)各高一丈。这样巨大工程,说明冶铸技术的优良。李显女安乐公主有织成裙值钱一亿,花卉、鸟兽细如粟粒,正看旁看,日中影中各为一色,可见当时织工的精妙。初唐土地兼并还不很剧烈,各种剥削制度,还没有发展到极度,所以从武德到开元,户口一直上升,历史上也就称为唐朝的兴盛时代。
户口——唐制凡民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六十为老。民户百户为里,五里为家,四家为邻,四邻为保。每里设正一人,城居称坊,有坊正一人,野居称村,有村正一人。村满百家,增置一人,村满十家,附入大村,不别置村正。估量民户资产等第,定为九等。每年造计账,三年造户籍。户籍分课户、不课户两种,凡九品以上官,贵官的亲族,学校学生,鳏寡、废疾、奴婢、部曲客都免课役,称不课户。户内有课口,称课户。不课户的增加,也就是课户负担的增加,所以贫民逃亡隐漏,避免徭役,或出入关坊,或往来山泽,或此地检查,急转他境,暂时容身。这种逃人,其中一部分成为有组织的流氓。李治从长安往洛阳,怕路上多小偷,命监察御史魏元忠保护车驾前后。元忠到长安狱检视,得盗一人,神色言语有异常人,元忠命开释刑具,给官员服装,乘驿车随从,一路共同食宿,托他防止窃盗。此人微笑许诺,车驾到达洛阳,人马数万不失一钱。中唐以后,朝廷和藩镇盛行募兵,应募的主要就是这些流氓。从李渊时起,就存在着括户与隐漏两个相反的现象。武德四年,诏括天下户口。贞观三年,户部奏中国人自塞外归来及四夷降附男女凡一百二十余万口。十六年诏天下括浮游无籍人,限明年末登记完毕。当时民户不满三百万,自洛阳到山东,本是人口密集的地区,隋末乱后,人烟稀少,荒草弥望,世民不敢往泰山封禅(祭天),怕被四夷酋长看出内地的空虚。李治永徽元年,户部奏去年进户一十五万,通天下户三百八十万。李显神龙元年,得户六百一十五万,口三千七百一十四万。开元九年,监察御史宇文融奏称天下户口逃移,巧伪极多,请加检括。隆基下诏,州县逃亡户口,听百日内自首,过期不出,罚迁徙边远。据史载一次括得八十余万户,百姓大受州县官的侵扰。十一年下令停止检括逃人,借安生业。十二年又派宇文融出去括户,岁终增得税钱数百万缗,百姓受害更甚。十四年户部奏今年户七百六万九千五百六十六,口四千一百四十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二。二十一年天下户七百八十六万一千二百三十六,口四千五百四十三万一千二百六十五。二十八年,天下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这是初唐户口最高的纪录。其中课户、不课户各占若干,记载不明。不课户每户口数一定很大。课户中口数平均也应在五人以上,因法律禁止兄弟在父母生存时别籍异居。州县查勘一家有十丁以上放免两丁赋役,五丁以上放免一丁,足见朝廷重视多丁大户,不许无故析户分居。即使父母命子出继别户,新析户仍须与本户同等,不得降下,供应徭役,与本户共计丁数,不得借口析居减免,所以唐朝每户口数平均应不止五人,再加实际存在的大量逃户,总人口也许达五六千万,与两汉户口数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