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朝文学有两个伟大的成就,一是佛教文学的输入,二是新乐府辞的产生。但在六朝,佛教文学还没有很巨大的影响。翻译作品是如潮水似的推涌进来了。其作用,却除了给予“故事”以俊语新辞之外,并不曾有多少的开展。翻译作品的本身,有若干固是很弘丽很煌亮,有若彗星的经天,足以撼动人的心肝;有若烟火的升空,足以使人目眩神移。但一过去了,便为人所忽视。像把泰山似的大岩,掷到东海里去,起了一阵的大浪花。但沉到底了,其影响也便没有了。我们可以说,在唐以前,佛教文学在中国文学里所引起的发酵性的作用,实是微之又微的。直到连印度文学的体制也大量输入了时,方才是火候纯青,醴酒澄香的时期,而“变文”一类的伟大的体制便也开始产生出来。所以,实际上六朝文学最大的光荣者乃是“新乐府辞”。有人说,六朝文学是“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新乐府辞确便是“儿女情多”里的产物。有人说,六朝文学是“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新乐府辞确便是“风花雪月”的结晶。这正是六朝文学之所以为“六朝文学”的最大的特色。这正是六朝文学之最足以傲视建安、正始,踢倒两汉文章,且也有殊于盛唐诸诗人的所在。人类情思的寄托不一端,而少年儿女们口里所发出的恋歌,却永远是最深挚的情绪的表现。若游丝,随风飘黏,莫知其端,也莫知其所终栖。若百灵鸟们的歌啭,晴天无涯,唯闻清唱,像在前,又像在后。若夜溪的奔流,在深林红墙里闻之,仿佛是万马嘶鸣,又仿佛是松风在响,时似喧扰,而一引耳静听,便又清音转远。他们轻喟,轻得像金铃子的幽吟,但不是听不见。他们深叹,深重得像饿狮的夜吼,但并不足怖厉。他们欢笑,笑得像在黎明女神刚穿了桃红色的长袍飞现于东方时,齐张开千百个大口对着她打招号的牵牛花般的嬉乐。他们陶醉,陶醉得像一个少女在天阴雪飞的下午,围着炭盆,喝了几口甜蜜蜜的红葡萄酒,脸色绯红得欲燃,心腔跳跃得如打鼓似的半沉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中。他们放肆,放肆得像一个“半马人”追逐在一个林中仙女的后边,无所忌惮地求恋着。他们狂歌,狂歌得像阮籍立在绝高的山顶在清啸,山风百鸟似皆和之而同吟。总之,他们的歌声乃是永久的人类的珠玉。人类一天不消灭,他们的歌声便一天不会停止。“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他们是那样的顽健的永生着!六朝的新乐府便是表现着少年男女们这样的清新顽健的歌声的,便是坦率大胆的表现着少年男女们这样的最内在、最深挚的情思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可以说,没有一个时期有六朝那么自由奔放,且又那么清新健全地表现过这样的少年男女们的情绪过的。在《诗经》时代与《楚辞》时代,他们是那样清隽的歌唱出他们的恋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然而他们究竟是辽远了,太辽远了,使我们听之未免有些模糊影响。《古诗十九首》时代,比较得近,却只是千篇一律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濯素手,札札弄机杼”,并未能使我们有十分广赜与深刻的印象。温、李诸人的歌诗,却又是罩上了一层轻纱的。明、清的许多民间情歌,又往往粗犷坦率得使我们觉得有些听不惯。六朝的新乐府辞却是表现得恰到好处的。他们真率,但不犷陋;他们温柔敦厚,但不隐晦。他们是明白如话的。他们是清新宛曲的。他们的情绪是那样的繁赜,但又是那样的深刻!像他们那样的“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杨叛儿》),“不能久长离,中夜忆欢时,抱被空中啼”(《华山畿》),以及: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读曲歌》都是那么大胆、显豁,却又是那样的温柔敦厚的。
二
所谓新乐府辞,和汉、魏的乐府是很不相同的。汉、魏乐府的题材是很广赜的,从思妇之叹、孤儿之泣、挽悼之歌,以至战歌、祭神曲,无所不包括。但新乐府辞便不同了。她只有一个调子,这调子便是少年男女的相爱。她只有一个情绪,那便是青春期的热恋的情绪。然而在这个独弦琴上,却弹出千百种的复杂的琴歌来,在这个简单的歌声里,却翻腾出无数清隽的新腔出来。差不多要像人类自己的歌声,在一个口腔里,反反复复,任什么都可以表现得出。新乐府辞的起来,和《楚辞》及五言诗的起来一样,是由于民间歌谣的升格,郭茂倩《乐府诗集》及冯惟讷《古诗纪》皆别立一类,不和旧乐府辞相杂。他们称之为“清商曲辞”。这有种种的解释。“清商乐一曰清乐”。这话颇可注意。所谓“清乐”,便是“徒歌”之意吧(《大子夜歌》:“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可为一证)。故不和伴音乐而奏唱的旧乐府辞同列。盖凡民歌,差不多都是“徒歌”的。在“清商曲”里,有江南吴歌及荆楚西声,而以吴歌为最重要(至今吴歌与楚歌还是那么婉曼可爱)。冯惟讷谓“清商曲古辞杂出各代”,而始于晋。这见解不差。在晋南渡以前,这种新歌是我们所未及知的。到了南渡之后,文人学士们方才注意到这种民歌,正如唐刘禹锡、白居易之注意到《柳枝词》等等民歌一样。其初是好事者的润改与拟作。后乃见之弦歌而成为宫廷的乐调。这途径也是民歌升格运动的必然的程序。“吴声歌曲”当是吴地的民歌。其中最重要的为《子夜歌》。《唐书·乐志》:“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这话未必可信。“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乐府解题》)今存这些“子夜歌”凡一百二十四首,几乎没有一首不是“绝妙好辞”。像“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子夜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初寒八九月,独缠自络丝。寒衣尚未了,郎唤依底为?”(《子夜四时歌》)那么漂亮的短诗,确是我们文库里最圆莹的明珠。“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大子夜歌》),这可想见那歌声的如何宛曼动人。此外又有《上声歌》《欢闻歌》《欢闻变歌》《前溪歌》《阿子歌》《团扇郎》《七日夜女郎歌》《黄鹄曲》《懊侬歌》《碧玉歌》《华山畿》《读曲歌》等,皆是以五言的四句(或三句)组织成之的。其间以《懊侬歌》《华山畿》及《读曲歌》为最重要。像“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懊侬歌》);“歔欷暗中啼,斜日照帐里。无油何所苦,但使天明尔”(《读曲歌》),都可算是很清隽的情歌。《华山畿》及《读曲歌》多有以一句的三言及二句的五言组织之者,像“松上萝,愿君如行云,时时见经过”(《华山畿》);“百花鲜,谁能怀春日,独入罗帐眠”(《读曲歌》),其歌唱的调子也许是不大相同的。“西曲歌”为“荆楚西声”,其情调与组织大都和“吴声歌曲”相同。其中重要的歌调,有《三洲歌》《采桑度》《青阳度》《孟珠》《石城乐》《莫愁乐》《乌夜啼》《襄阳乐》等。像“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孟珠》), “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石城乐》),“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莫愁乐》);和《子夜》《读曲》的情调是没有什么殊别的。所不同者,“西曲歌”为长江一带的情歌,故特多水乡、别离的风趣耳。这些民歌的风调,很早便侵入于文人学士的歌诗里去。所谓“宫体”,所谓“春江花月夜”等等的新调,殆无不是受了“新乐府辞”的感应的。最早的时候,相传为王献之与其妾桃叶相酬答的短歌,便是受这个影响的。释宝月的《估客乐》,沈约《六忆》之类,也是从《子夜》《读曲》中出的,萧衍尝拟《子夜》《欢闻》《碧玉》诸歌,像“含桃落花日,黄鸟营飞时,君住马已疲,妾去蚕欲饥”(《子夜四时歌》),宛然是晋、宋的遗音。其他如萧纲、萧绎、张率、王筠诸人的所作,无不具有很浓厚的这种民间情歌的成分在内。陈叔宝所作,尤为淫靡;不独拟作《估客乐》《三洲歌》而已,且还造作“《黄骊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鬓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于轻荡。男女唱和,其音甚哀。”(《隋书·乐志》)惜今存者独有《玉树后庭花》:“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聊可见其新声的作风的一斑。
三
在梁代(502—557),又有一种新声突然起来:那便是《梁鼓角横吹曲》。《晋书·乐志》:“横吹有鼓角,又有胡角,即胡乐也。”其来源可追溯到汉武帝时代。然有歌辞可见者唯在梁代。我的意见,这些胡曲的输入时代,与其说是汉,不如说是五胡乱华的时候为更适宜些。汉乐已渺茫莫考,而这些胡曲则当是随了诸少数民族而入汉的新声。在这些歌曲里,也有恋歌,像“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然其风趣却和《子夜》《三洲》大殊了。恋歌以外,更多他调,像“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企喻歌》);“陇头流水,流离西下,念吾一身飘旷野”(《陇头流水歌》);“兄为俘虏受困辱,骨露力疲食不足”(《隔谷歌》)等等,都是沉浸着北方的一种凄壮劲直之气魄的。又,《古诗纪》等并附《木兰诗》于此。但那是一篇很好的叙事诗,其时代至为可疑;中有“对镜贴花黄”语,花黄为唐时之女饰,以归之唐,似不会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