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新乐府辞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78 次 更新时间:2024-12-19 10:53

郑振铎 (进入专栏)  

六朝文学有两个伟大的成就,一是佛教文学的输入,二是新乐府辞的产生。但在六朝,佛教文学还没有很巨大的影响。翻译作品是如潮水似的推涌进来了。其作用,却除了给予“故事”以俊语新辞之外,并不曾有多少的开展。翻译作品的本身,有若干固是很弘丽很煌亮,有若彗星的经天,足以撼动人的心肝;有若烟火的升空,足以使人目眩神移。但一过去了,便为人所忽视。像把泰山似的大岩,掷到东海里去,起了一阵的大浪花。但沉到底了,其影响也便没有了。我们可以说,在唐以前,佛教文学在中国文学里所引起的发酵性的作用,实是微之又微的。直到连印度文学的体制也大量输入了时,方才是火候纯青,醴酒澄香的时期,而“变文”一类的伟大的体制便也开始产生出来。所以,实际上六朝文学最大的光荣者乃是“新乐府辞”​。有人说,六朝文学是“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新乐府辞确便是“儿女情多”里的产物。有人说,六朝文学是“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新乐府辞确便是“风花雪月”的结晶。这正是六朝文学之所以为“六朝文学”的最大的特色。这正是六朝文学之最足以傲视建安、正始,踢倒两汉文章,且也有殊于盛唐诸诗人的所在。人类情思的寄托不一端,而少年儿女们口里所发出的恋歌,却永远是最深挚的情绪的表现。若游丝,随风飘黏,莫知其端,也莫知其所终栖。若百灵鸟们的歌啭,晴天无涯,唯闻清唱,像在前,又像在后。若夜溪的奔流,在深林红墙里闻之,仿佛是万马嘶鸣,又仿佛是松风在响,时似喧扰,而一引耳静听,便又清音转远。他们轻喟,轻得像金铃子的幽吟,但不是听不见。他们深叹,深重得像饿狮的夜吼,但并不足怖厉。他们欢笑,笑得像在黎明女神刚穿了桃红色的长袍飞现于东方时,齐张开千百个大口对着她打招号的牵牛花般的嬉乐。他们陶醉,陶醉得像一个少女在天阴雪飞的下午,围着炭盆,喝了几口甜蜜蜜的红葡萄酒,脸色绯红得欲燃,心腔跳跃得如打鼓似的半沉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中。他们放肆,放肆得像一个“半马人”追逐在一个林中仙女的后边,无所忌惮地求恋着。他们狂歌,狂歌得像阮籍立在绝高的山顶在清啸,山风百鸟似皆和之而同吟。总之,他们的歌声乃是永久的人类的珠玉。人类一天不消灭,他们的歌声便一天不会停止。​“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他们是那样的顽健的永生着!六朝的新乐府便是表现着少年男女们这样的清新顽健的歌声的,便是坦率大胆的表现着少年男女们这样的最内在、最深挚的情思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可以说,没有一个时期有六朝那么自由奔放,且又那么清新健全地表现过这样的少年男女们的情绪过的。在《诗经》时代与《楚辞》时代,他们是那样清隽的歌唱出他们的恋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然而他们究竟是辽远了,太辽远了,使我们听之未免有些模糊影响。​《古诗十九首》时代,比较得近,却只是千篇一律的“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濯素手,札札弄机杼”​,并未能使我们有十分广赜与深刻的印象。温、李诸人的歌诗,却又是罩上了一层轻纱的。明、清的许多民间情歌,又往往粗犷坦率得使我们觉得有些听不惯。六朝的新乐府辞却是表现得恰到好处的。他们真率,但不犷陋;他们温柔敦厚,但不隐晦。他们是明白如话的。他们是清新宛曲的。他们的情绪是那样的繁赜,但又是那样的深刻!像他们那样的“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杨叛儿》​)​,​“不能久长离,中夜忆欢时,抱被空中啼”​(​《华山畿》​)​,以及: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读曲歌》都是那么大胆、显豁,却又是那样的温柔敦厚的。

所谓新乐府辞,和汉、魏的乐府是很不相同的。汉、魏乐府的题材是很广赜的,从思妇之叹、孤儿之泣、挽悼之歌,以至战歌、祭神曲,无所不包括。但新乐府辞便不同了。她只有一个调子,这调子便是少年男女的相爱。她只有一个情绪,那便是青春期的热恋的情绪。然而在这个独弦琴上,却弹出千百种的复杂的琴歌来,在这个简单的歌声里,却翻腾出无数清隽的新腔出来。差不多要像人类自己的歌声,在一个口腔里,反反复复,任什么都可以表现得出。新乐府辞的起来,和《楚辞》及五言诗的起来一样,是由于民间歌谣的升格,郭茂倩《乐府诗集》及冯惟讷《古诗纪》皆别立一类,不和旧乐府辞相杂。他们称之为“清商曲辞”​。这有种种的解释。​“清商乐一曰清乐”​。这话颇可注意。所谓“清乐”​,便是“徒歌”之意吧(​《大子夜歌》​:​“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可为一证)​。故不和伴音乐而奏唱的旧乐府辞同列。盖凡民歌,差不多都是“徒歌”的。在“清商曲”里,有江南吴歌及荆楚西声,而以吴歌为最重要(至今吴歌与楚歌还是那么婉曼可爱)​。冯惟讷谓“清商曲古辞杂出各代”​,而始于晋。这见解不差。在晋南渡以前,这种新歌是我们所未及知的。到了南渡之后,文人学士们方才注意到这种民歌,正如唐刘禹锡、白居易之注意到《柳枝词》等等民歌一样。其初是好事者的润改与拟作。后乃见之弦歌而成为宫廷的乐调。这途径也是民歌升格运动的必然的程序。“吴声歌曲”当是吴地的民歌。其中最重要的为《子夜歌》​。​《唐书·乐志》​:​“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这话未必可信。​“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乐府解题》​)今存这些“子夜歌”凡一百二十四首,几乎没有一首不是“绝妙好辞”​。像“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子夜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初寒八九月,独缠自络丝。寒衣尚未了,郎唤依底为?​”​(​《子夜四时歌》​)那么漂亮的短诗,确是我们文库里最圆莹的明珠。​“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大子夜歌》​)​,这可想见那歌声的如何宛曼动人。此外又有《上声歌》​《欢闻歌》​《欢闻变歌》​《前溪歌》​《阿子歌》​《团扇郎》​《七日夜女郎歌》​《黄鹄曲》​《懊侬歌》​《碧玉歌》​《华山畿》​《读曲歌》等,皆是以五言的四句(或三句)组织成之的。其间以《懊侬歌》​《华山畿》及《读曲歌》为最重要。像“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懊侬歌》​)​;​“歔欷暗中啼,斜日照帐里。无油何所苦,但使天明尔”​(​《读曲歌》​)​,都可算是很清隽的情歌。​《华山畿》及《读曲歌》多有以一句的三言及二句的五言组织之者,像“松上萝,愿君如行云,时时见经过”​(​《华山畿》​)​;​“百花鲜,谁能怀春日,独入罗帐眠”​(​《读曲歌》​)​,其歌唱的调子也许是不大相同的。“西曲歌”为“荆楚西声”​,其情调与组织大都和“吴声歌曲”相同。其中重要的歌调,有《三洲歌》​《采桑度》​《青阳度》​《孟珠》​《石城乐》​《莫愁乐》​《乌夜啼》​《襄阳乐》等。像“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孟珠》​), “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石城乐》​),“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莫愁乐》​)​;和《子夜》​《读曲》的情调是没有什么殊别的。所不同者,​“西曲歌”为长江一带的情歌,故特多水乡、别离的风趣耳。这些民歌的风调,很早便侵入于文人学士的歌诗里去。所谓“宫体”​,所谓“春江花月夜”等等的新调,殆无不是受了“新乐府辞”的感应的。最早的时候,相传为王献之与其妾桃叶相酬答的短歌,便是受这个影响的。释宝月的《估客乐》​,沈约《六忆》之类,也是从《子夜》​《读曲》中出的,萧衍尝拟《子夜》​《欢闻》​《碧玉》诸歌,像“含桃落花日,黄鸟营飞时,君住马已疲,妾去蚕欲饥”​(​《子夜四时歌》​)​,宛然是晋、宋的遗音。其他如萧纲、萧绎、张率、王筠诸人的所作,无不具有很浓厚的这种民间情歌的成分在内。陈叔宝所作,尤为淫靡;不独拟作《估客乐》​《三洲歌》而已,且还造作“​《黄骊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鬓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于轻荡。男女唱和,其音甚哀。​”​(​《隋书·乐志》​)惜今存者独有《玉树后庭花》​:​“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聊可见其新声的作风的一斑。

在梁代(502—557)​,又有一种新声突然起来:那便是《梁鼓角横吹曲》​。​《晋书·乐志》​:​“横吹有鼓角,又有胡角,即胡乐也。​”其来源可追溯到汉武帝时代。然有歌辞可见者唯在梁代。我的意见,这些胡曲的输入时代,与其说是汉,不如说是五胡乱华的时候为更适宜些。汉乐已渺茫莫考,而这些胡曲则当是随了诸少数民族而入汉的新声。在这些歌曲里,也有恋歌,像“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然其风趣却和《子夜》​《三洲》大殊了。恋歌以外,更多他调,像“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企喻歌》​)​;​“陇头流水,流离西下,念吾一身飘旷野”​(​《陇头流水歌》​)​;​“兄为俘虏受困辱,骨露力疲食不足”​(​《隔谷歌》​)等等,都是沉浸着北方的一种凄壮劲直之气魄的。又,​《古诗纪》等并附《木兰诗》于此。但那是一篇很好的叙事诗,其时代至为可疑;中有“对镜贴花黄”语,花黄为唐时之女饰,以归之唐,似不会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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