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自汉代兴起以来,时历六朝、唐、宋、元、明、清,体更骚、散、骈、律、文、股、俗,“尊体”是贯穿赋学发展史的重要论题。纳兰性德以词学闻名于世,与朱彝尊、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但其赋学成就不应忽略。本文以纳兰氏赋学尊体意识为中心,从源流与体制两个维度挖掘其“依经立义”的尊体意识,并结合纳兰赋谈谈赋论与赋体之间的龃龉之处。
“诗、赋一道”的源流推尊
纳兰所撰《赋论》是清代较早的单篇赋论文章,集中体现了纳兰“赋源于诗”的尊体意识。《赋论》云:“诗有六义,赋居其一。《记》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一变而为《骚》,《骚》一变而为赋。屈原作赋二十五篇,其原皆出于《诗》。故《离骚》名经,以其所出之本同也。于时景差、唐勒、宋玉之徒,相继而作,而原之同时,大儒荀卿亦始著赋五篇。”(《通志堂集》)纳兰将赋纳入《诗经》《楚辞》的文体流变谱系之中,以《诗》为骚、赋之本源,视辞赋为诗骚流变衍生的结果。
这种文体溯源层面的谱系论,源自班固《两都赋序》“赋者,古诗之流”的观点,这一论断旨在抬高辞赋的实用价值,通过尊《诗》的方式实现赋体的推尊。然而,纳兰不仅停留在“诗、赋”或“诗、骚、赋”的源流推演,而是扩展到多种文体的流变之中,并将《诗》视为众体之源:“《诗》变而为《骚》,《骚》变而为赋,赋变而乐府,乐府之流漫浸淫而为词、曲,而其变穷矣。穷则必复之于经,故能以六经持万世文章之变,即诗、赋一道,犹可以见贤人君子之用心。”(《通志堂集》)纳兰认为,由《诗经》导源,历经楚辞、汉赋、乐府、宋词、元曲,中国古典文学的文体谱系真正得以确立。文体随时嬗变,但贯穿其中的君子之心却绵延不绝。据此,纳兰的解读强调赋的讽谏精神与比兴功能,强调以赋见贤人君子之用心。因为赋体具备了与《诗》相同的讽谏功能,故“诗、赋一道”,本质是以“尊诗”的方式尊赋。
纳兰“诗、赋一道”的文体推尊,有其特定的文化语境。康熙皇帝为《历代赋汇》所撰序文言:“赋者,六义之一也。风、雅、颂、兴、赋、比六者,而赋居兴、比之中,盖其敷陈事理,抒写物情,兴、比不得并焉,故赋之于诗,功尤为独多。……唐宋则用以取士,其时名臣伟人往往多出其中,迨及元而始不列于科目。朕以其不可尽废也。”(《历代赋汇序》)清初国势正盛,帝王可从容进行意识形态建构,赋体铺张扬厉、润色鸿业的属性与施政需求相吻合。同时,赋的功用属性使其长期充当官吏选拔的必备科目,无论汉魏六朝之献赋,还是唐宋以降的考赋,赋体均有为统治阶层遴选人才的作用。康熙以赋继诗,正是看中了赋体在颂德、选材层面“功尤为独多”的特性。随后,毛奇龄《田子相诗赋合集序》,叶方蔼《御试南苑赋有序》,王修玉《历朝赋楷序》纷纷响应,纳兰的《赋论》正是在这种语境中生成。
纳兰“诗、赋一道”的文体推尊,符合古典政体模式下的文体期待。通过“赋源于诗”的逻辑限定,使赋具备了与《诗》相近的实用功能,这与统治阶层对文士、文章的期待视野相协调,是“赋学它尊”的体现。当然,纳兰的观点有其辩证属性。其一方面有助于廓清“辞赋小道”“雕虫篆刻”的偏见,另一方面终究未能出脱经学阐释的苑囿。
以“经术”解“赋心”的体制推尊
纳兰对司马相如十分推崇,称其为汉赋之“最著者”,并将相如赋的杰出成就归于经义之功。《赋论》云:“相如之词,虽称侈丽闳衍,失讽谕之义,然考之佚传,相如尝受经于胡安……由此观之,则知相如之赋之所以独工于千古者,以其能本于经术故也。”(《通志堂集》)纳兰将相如雄奇的赋风与经术相勾连,认为相如赋的成就与经学根底密切相关。更进一步,纳兰将相如“赋家之心”阐释为:“其可传者,侈丽闳衍之词;而不可传者,其赋之心也。若能原本经术,以上溯其所为不传之赋之心,则所可传者出矣。”(《通志堂集》)对纳兰观点的合理性暂且不论,首先有必要还原其观念的成因。所谓“相如尝受经于胡安”之“佚传”,载于《三国志·蜀书·秦宓传》:“蜀本无学士,文翁遣相如东受七经,还教吏民,于是蜀学比于齐、鲁。”据此,相如东受七经,随后蜀学称盛。赋论史上,许多学者把它作为相如为“赋圣”的佐证,并对相如赋的经典化持续助力(许结:《相如赋经典化史述》,《社会科学研究》2021年第4期)。
纳兰的观点便源于赋学史上流传的“相如东受七经说”。这一论断有其合理性,也有其牵强之处。首先,从文本来看,辞赋文本的涵容性极强,如《上林赋》侈谈天子园林之盛,言山势则“崇山巃嵸,崔巍嵯峨”,叙草木则“茈姜蘘荷,葴橙若荪”,述果木则“枇杷橪柿,楟柰厚朴”。(《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同旁奇字层出不穷,夸饰铺排类举不断,如果没有深厚的小学修养,势不能办。况且,刘向、刘歆父子叙列汉代学术,列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数略,纳兰所谓“经术”大致与“六艺”相对应,而《六艺略》中包含“小学类”,收录司马相如撰《凡将》,扬雄撰《训纂》《仓颉训纂》在内的12部著作。从这个意义上讲,纳兰认为相如辞赋得益于小学是合理的,但能否将相如之“赋心”与“经术”之间确定直接关系?
从现存文献来看,“赋心说”较早见于《西京杂记》:“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这一表述主要是对辞赋创作体验的还原,对赋家心通万物、妙契鬼神的创作经验的描绘,尤其是致力于对“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物”的铺陈与掌控,与司马相如赋的“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密切契合。结合赋论史来看,扬雄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也”。王世贞论“赋迹、赋心”云:“作赋之法,已尽长卿数语。大抵须包蓄千古之材,牢笼宇宙之态。”刘熙载《艺概·赋概》亦云:“赋家之心,其小无内,其大无垠,故能随其所值,赋像班形。”诸家对“赋心”的阐发均立足于相如赋凌空蹈虚的雄奇之风,经术则以中庸平正的实用性为鹄的,二者一奇一正,一虚一实,恰成对立之势。
实际上,结合纳兰性德自身辞赋,也能看出“赋心”与“经术”之间的龃龉之处。纳兰性德赋现存五篇,分别为《金山赋》《五色蝴蝶赋》《自鸣钟赋》《雨霁赋》《灵岩山赋》。从文本来看,五赋总体呈现出“清新绮丽”的文体风格。《五色蝴蝶赋》铺写蝴蝶的色彩时,连用二十六个比喻:“或玄如阆风之鹤,或赤若炎洲之雀。或黄如金衣公子,或缟若雪衣慧女……”二十六次比喻,极尽辞采绮丽之能事,使汉赋“极声貌以穷文”的夸饰之风得以继承,将刘勰“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文体风貌得以落实。又如《雨霁赋》云:“鹊刷羽以出树,日穿漏而逗光。远山皎兮如沐,流水奔兮若狂。园林被濯以呈彩,草砌迎熏而异香。密筱摇烟而挺翠,幽兰含露而腾芳。鱼喁喁以噞水,蝶款款以轻扬。炉烟直而缭绕,琴韵调而铿锵。”王国维《人间词话》指出:“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纳兰之赋与其词一道,皆以清新自然为尚。然而,文体风貌的“绮丽”与“清新”,固与纳兰“赋心”有关,却很难与“经术”有涉。从这个意义上讲,在赋论的建构与赋体的自立之间的确存在矛盾之处(易闻晓《赋论建构与赋体自立》,《光明日报》2023年6月26日13版)。
纳兰将“赋心”等同于经学本位视域下的贤人君子之心,是赋体功能指向的尊体论,但逐渐远离了辞赋自在层面的创作论。如果从“赋兼才学”角度对纳兰的观点加以权衡,则其认为相如赋受益于“小学”“经术”的评价符合辞赋尚“学”的特征,却忽视了赋体控引天地、错综古今的尚“才”属性。
总体而言,纳兰《赋论》对辞赋源流、体制的解读反映出“依经立义”的尊体意识,既与赋论史的“尊经”传统有关,也是清初文教兴盛的反映。然而,“以经解赋”的话语建构,与赋体创作之间存在隔阂之处也毋庸讳言。
(作者:倪晓明,系大连大学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