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鲁:孙犁先生的编辑情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34 次 更新时间:2024-10-29 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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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鲁  

孙犁先生曾说,他一生主要从事过三种工作:编辑、教员、写作。其中编辑这一生涯,持续的时间最长。至2024年10月,他和战友们创办的《天津日报》副刊“文艺周刊”出刊已满3000期。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数字。当然,他编辑过的不仅是“文艺周刊”。

1982年,孙犁写过一篇《关于编辑工作的通信》。他在信里列举过自己编辑的刊物:“1939年晋察冀通讯社编印的《文艺通讯》;1941年晋察冀边区文联编印的《山》。以上二种刊物,都系油印。1942年《晋察冀日报》的副刊,以及此前由晋察冀边区文协编的《鼓》,也附刊于该报。1946年在冀中区编《平原》杂志,共六期。1949年起,编《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时间较长。”

战争年代里,环境异常残酷,编辑条件艰苦,但孙犁认为,当编辑首先要做到“认真负责”,保存好每一篇稿子,即便是很短的稿件。他说:“很长时间,我编刊物,是孤家一人。所谓编辑部,不过是一条土炕,一张炕桌。如果转移,我把稿子装入书包,背起就走,人在稿存,丢的机会也可能少一些。”

1946年,孙犁在冀中抗日游击区编辑《平原》杂志。他回忆说:“编辑这个刊物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农家,在烟熏火燎的小房间里,伏在房东的破旧的迎门橱上从事刊物的编写,在这微不足道的工作里,也有酷冬炎夏,也有夜静更深,并在这个‘编辑部’里会见过当时往来冀中,后来成为当代知名作家的一些同志。”

从孙犁当年为这本杂志写的“征稿简约”“征稿启事”“组织读者小组启事”以及每一期“编辑后记”等文字里,我们看到,即使在那样艰苦的年代和简陋的条件下,他对编辑工作,也是有自己的追求的。比如,他主张开门办刊,在征稿启事里一再强调,“每栏均欢迎外稿”;他对稿件的期待是:“文字要求通俗,最好做到经过念诵,使文盲也能大致听懂的地步,文章也要采取活泼多样的形式。经过灵活趣味的形式,灌输有用的知识和思想。”

他在杂志上刊登了不少来自抗日村庄和街头黑板报上的、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如儿歌、平词、大鼓词等。他在“编辑后记”里说:“《平原》杂志欢迎这类鼓词,人民非常爱好这种形式,各村的街头,在月夜风凉、正有鼓音板响。”同时又指出,“但最近收到的鼓词,大半都空洞直浅,缺乏故事性和人物场面,我们希望大家多创作一些好的鼓词来。”

“在月夜风凉、正有鼓音板响。”这个句子很美,也透出一个信息:即使在异常残酷的环境里,孙犁相信,他和他的读者们,心中仍然热爱着生活,向往着美好。所以,那个时候,他自己身体力行,也为读者们创作了不少通俗而清丽的鼓词。

1949年进城后,孙犁和方纪等新闻和文化战友们一起,创办了《天津日报》及其副刊“文艺周刊”。他自己从此开始担任《天津日报》的“二副”——副刊科的副科长,职责是二审。后来又担任过报社的“编委”,并参与创刊了“文艺周刊”副刊的延伸性刊物《文艺增刊》(后改名《文艺》)。他在天津日报社一直干到了离休。所以,他不无幽默地自嘲说:能让他“登上仕版官籍”、并将“与他终老此生”的,只有“编辑”这个身份。

倘若要写新中国的报纸文艺副刊史,我认为,《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应该享有浓墨重彩的一章。这与孙犁大半生都在这块园地上辛勤耕耘是分不开的。

孙犁编辑文艺副刊,是有自己的编辑思想的。比如,他写过一组《编辑笔记》,其中就对作者们表达过这样的忠告:应该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包括平凡的日常生活。但是,“在描写这些日常生活的时候,应该把生活中间具有决定意义的那些重大节奏表现出来”。他强调说,“就算文字的风格有如合奏中的粗细乐器,表现得有所不同吧,但无论是一支箫管,一面铜锣,在表现生活大乐章的时候,都不能忽略表现那决定乐章精神的主要旋律。”

再比如,他认为编辑要不断提升自身的修养,“要浏览百家之书,不怕成为一个杂家”。他在《关于编辑和投稿》一文里说,作为编辑,一方面,“要熟悉社会各行各业的生产、生活和语言。要熟悉农村、工厂、部队,包括种地、生产、作战的具体知识。不知道这些,就没法改稿,或改稿改出笑话。”对此,他在文中举出了很多具体的“改出笑话”的例子;另一方面,当编辑“要参考前人编辑刊物的经验,也包括反面的经验”。他还给出了一些具体建议,比如,“先学习鲁迅主持编辑的刊物,如《语丝》《莽原》《奔流》《萌芽》《文学》《译文》等。应该学学他在每期刊物后面所写的‘后记’。”

孙犁认为鲁迅先生是“真正的一代文宗”。在他看来,“书,一经鲁迅作序,便不胫而走;文章,一经他入选,便有了定评,能进文学史;名字,一在他的著作中出现,不管声誉好坏,便万古长存。鲁门,是真正的龙门”。孙犁从年轻时一直到晚年,都对鲁迅推崇有加。青年时他写过《少年鲁迅读本》《鲁迅·鲁迅的故事》《鲁迅论》等长文和单行本。孙犁自己买古书、读杂书,有时也会根据鲁迅日记里的线索,去搜寻、购买和阅读。当编辑,孙犁也主张多向鲁迅学习怎样做编辑。他认为,“从鲁迅编辑刊物中,我们可以学到:对作者的态度;对读者的关心;对文字的严肃;对艺术的要求。”

1983年,在“文艺周刊”将要出版至1000期前夕,孙犁写了一篇回忆文章《我和〈文艺周刊〉》,不仅记述了他与这个副刊的渊源关系,也向继任的编辑们提出了五条建议和希望。简单说来就是:一、“文艺周刊”应该永远是一处苗圃,应该不断地扩大新作者队伍;二、虽然那是个地方报纸副刊,也应该努力办出一种风格来,并用这种风格去吸引作者,影响文坛,招徕好作品;三、强调现实主义文艺风格,重视有生活、有感受,手法通俗,主题明朗,切切实实的文艺作品;四、对作者既要热情扶植,又要严格把关稿件质量,不能迁就;五、编辑要不断提高文学修养,提高编辑水平,要经常出去跑跑,联系作者,不要只是坐在桌前,守株待兔。这五条希望,实际上也是孙犁一贯的编辑思想、情怀和作风的表露。

熟悉新中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正是围绕着孙犁,以及在他编辑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这个副刊上,不仅成长起天津地区的一批新中国工人作家、工人诗人,更是团结了华北地区的一批擅长以平原、运河和白洋淀为背景的乡土题材的青年作家,渐渐形成了一个后来被研究者们称之为“荷花淀派”、风格鲜明的文学流派。其中的作者包括刘绍棠、从维熙、韩映山、房树民等。

毫无疑问,这些作家的成长和这个流派的形成,孙犁编辑的“文艺周刊”,以及在20世纪80年代初创刊的《文艺增刊》(后改名《文艺》),功不可没。一个副刊,一本增刊,事实上成了“荷花淀派”作者们茁壮成长的一片沃土和“大本营”。

但孙犁从来没有完全承认有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所谓“荷花淀派”。他在给《从维熙小说选》写的序里,说到这样一个细节:“最初,他(从维熙)给《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投稿,有一次到报社来了,我和他们在报社的会议室里见了一面。我编刊物,从来不喜欢把作者叫到自己家里来。我以为我们这一行,只应该有文字之交。”“只应该有文字之交”,这也是孙犁的编辑美德之一。他在给《刘绍棠小说选》写的序里,写到了另一个细节:“前些日子,我写信给绍棠同志,说:‘我并不希望你们(指他和从维熙等同志),老是在这个地方刊物(指《天津日报·文艺周刊》)上发表作品。它只是一个苗圃。当它见到你们成为参天成材的大树,在全国各地矗立起出现时,它应该是高兴的。我的心情,也是如此。’”可见,孙犁编辑“文艺周刊”这个副刊也好,编辑《文艺》这本增刊也好,一直都是海纳百川的,而且注重办成能使更多小树苗“成活”的“苗圃”。

1980年9月12日,孙犁写了一篇短文《成活的树苗》,记录了自己亲历的、养活了一株马尾松树苗的故事。但“成活的树苗”似乎只是一个比喻,他写这篇散文真正的意图,是在谈编辑的意义。他先总结了小马尾松树苗能成活的原因:“松土、加砂,不太毒的阳光,同施于三株,而此株独活。可能是它的根,在路上未受损伤,也肯能是它的生命力特别强盛。我们还是不要贪天之功吧,什么事也不要贪天之功。”然后,他的话题转向了编辑这个行当。

他举了“刘、从二君”做例子。文章里没有写明二君的名字,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二君”指的是刘绍棠、从维熙。孙犁对友人说道:“近几年,人们常说,什么刊物,什么人,培养出了什么成名的作家,这是不合事实的。比如刘、从二君,当初,人家稿子一来就好,就能用。刊物和编者,只能说起了一些帮忙助兴的作用,说是培养,恐怕是过重了些,是贪天之功,掠人之美。我过去写了一篇《论培养》,我想写一篇《再论培养》,说明我经历了几十年风尘,在觉悟方面的这一点微微的提高。”

在这里,孙犁实际上是指出了,当编辑应该拥有一种不“贪天之功,掠人之美”的编辑胸怀和编辑美德。他在后来写的一篇《谈名实》里,再次谈到了这个观点:“比如说一位文艺刊物的编辑(我有两篇文章,都是谈的编辑),对于一位作家,无论有多少费心之处,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帮助,还说不上是培养。一位评论家,对一篇小说,无论你的评论多么及时,多么正确,其作用也不过鼓吹助兴,也谈不上栽培。”他说,《谈名实》也“就是我要写的《再论培养》”。这些言论,可以说是一位编辑的“人间清醒”。

像在战争年代里编辑《平原》杂志一样,1979年《文艺增刊》创办后,孙犁先后为之撰写了《天津日报〈文艺增刊〉启事》《〈文艺增刊〉开辟“创作经验”专栏的几点说明》《〈文艺增刊〉缩短刊期、更易刊名启事》等文字。

从这些编辑“应用文”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编辑思想和编辑追求是一以贯之的。比如,他对“创作经验”一类稿件的要求,立场鲜明:“一切泛泛之谈,故弄玄虚、自我吹嘘之作,虽名家不收;一切言之有物,甘苦亲历之谈,虽无名必录。”又比如,他对鲁迅编辑经验的推崇:“回忆鲁迅先生当年,于介绍世界名家之创作时,必要求附译其创作经验,盖因创作经验,可以反映出艺术真实规律,成功者固可作为动力,失败者亦可作为法戒。先生所反对者为‘小说学’,为‘创作方法’,非反对创作经验也。故本刊专辟此栏,并重点经营之。”

孙犁编刊,从不好高骛远,攀附名家,好大喜功,而是本着一贯的“布衣情怀”,如老农耙地,精耕细作,实实在在,种豆种瓜。1981年,《文艺增刊》更名《文艺》(双月刊)时,他在启事里写道:“本刊以荆钗布裙之素质,自量不足与浓抹时装斗艳争奇。页码单薄,亦不足侧身于大型期刊之林。然仍希以其微博的努力,无间寒暑,不计阴晴,继续在此小小园地,扶犁执耨,播种耕耘。刊物改名,究系形式,宗旨不变,朴实无华。”

这份启事当然有自谦的成分,但并不妄自菲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自在与自信。孙犁的编辑思想里,充满了“鲁迅风”,与鲁迅当年的编辑作风一脉相承。

最后写点“题外话”,讲一讲我与“文艺周刊”的缘分。我最早阅读《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是在四十多年前的大学时代。那时候因为特别喜欢“荷花淀派”作品,一到图书馆就去翻阅《天津日报》,寻找每期的“文艺周刊”。后来参加工作了,又订阅了《文艺》双月刊。无论是文艺周刊,还是《文艺》,所刊发的作品的清新、明朗和朴素的风格,对我学习写作起到了很好的影响。

我第一次向《天津日报》投稿,是在1995年。当时,诗人宋曙光先生在编“文艺周刊”。承蒙他青睐,为“六一”儿童节向我约稿,我投寄了《儿童诗四首》,都是短短的、每首不足10行的小诗。这组小诗刊发后,很快被上海《儿童文学选刊》选载,还意外地荣获了第15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如今,这个奖已经更名为“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这是“文艺周刊”带给我的好运,可能也是在这个副刊上刊登的作品,唯一一次获得了一个儿童文学奖吧。

是在2014年吧,宋曙光先生从电视节目上看到,湖北有一个小伙子,开了一家名叫“百草园”的小书店。小王参加了某省卫视的一档《最强大脑》节目,用自己的记忆去挑战“书架检索”的技能。节目组从小王寓目的三十万册书籍里,随机挑选出了三千册放进了演播室,然后请观众任意取出一本书,让他报出这本书的价格、作者和出版社的名字,小王竟能一一答对。曙光先生大概被小王的事迹感动了,就特意从天津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找一下这家小书店,写一写这个小伙子的故事。“为嘛一定要去找一找、看一看呢? 因为像这样爱书的年轻人,少见!”曙光先生做事认真,担心我不写,又叫年轻的编辑白丽打电话提醒和催促我。于是,我就遵嘱去找到了这家小书店和它的主人小王,写了一篇《小书店之美》。“满庭芳”副刊几乎用大半版的宝贵版面,刊登了这篇文章。

身为副刊编辑,他们竟然还能亲自去为作者们留心和发现新鲜的故事素材。后来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特别温暖和感动。这不正是孙犁先生所倡导的,编辑要经常联系作者,“不要只是坐在桌前,守株待兔”的编辑作风,在“文艺周刊”编辑中的实际体现吗? 这种编辑情怀,也正是孙犁的编辑情怀的传承与延续。

2022年,我创作出版了一部反映新时代山乡巨变题材的长篇小说《小菊的茶山》。我写这部作品,就是采用了我心仪已久的孙犁先生那种半纪实、半虚构的小说文体。我读孙犁的《琴和箫》《荷花淀》《芦苇荡》《采蒲台》《山地回忆》《蒿儿梁》《纪念》这些短篇,甚至到他晚年创作的“芸斋小说”系列,其实很难分清,这是虚构的小说,还是真实的纪实故事。“我”(作者)自己的足迹、身影、声音、行止、所思所感,散落在每一篇短篇故事的字里行间。孙犁在《山地回忆》写到一个细节:“我”在太行山区打游击的日子里,有一天来到一个熟悉的小村外的小河边,看到在河边洗菜的小女孩端着菜走了,“我在河边上洗了脸。我看了看我那只穿着一双‘踢倒山’的鞋子,冻得发黑的脚,一时觉得我对于面前这山,这水,这沙滩,永远不能分离了。”我对于自己生活过多年的幕阜山区的感情也是如此。当我在暌违多年之后,重新站在那里的河畔,看着暮色里的渡口、茶亭,还有远处的山岭、田畈和一座座灯火初上的小塆……那一时间,我的心里也涌上了与孙犁在《山地回忆》里同样的感受:这些都像是我的故园一样,分别得再久,也永远不会失却和淡去那份温暖、那份亲切的感觉。我甚至感到,我和这里也是永远不能分离了。

我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日子里,头脑里不断地闪过当年在“文艺周刊”和《文艺》双月刊上,读过的一些“荷花淀派”作品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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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10月16日 14 版),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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