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是中国再次睁眼看世界。国际关系理论睁眼看世界的先驱倪世雄教授,在与病魔顽强斗争五年后,永远离开了我们。中国国际关系学界、中美学者官员都在悼念他,可以说,他影响了整整一代国关人。
倪老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美国国际关系理论完美结合的大先生,是和蔼可亲、谦逊豁达的智者,是知行合一、家国一体的民间外交家。正是有了以倪老师为代表的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赴美取经的学人,才有了今日姹紫嫣红的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百花园。
我与倪老师的缘分,从三十年前的一名理工男考入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开始,后来成为他的博士生、第一个留校工作的学生。这种缘分,并没有随着我离开复旦大学、并没有随着倪老师离开我们而终止,反而是另一种升华。我对恩师有五大印象,或可援引中国上古先民的技能和传说来概括:
“钻木取火”。理论建构如搭建房子,要心中有图纸,手边有砖瓦。国际关系理论与中美关系研究,是倪老师毕生致力的两大领域,他由此“钻木取火暖天下”、构造中美友谊大厦。倪老师的两大特长——交友能力、语言水平,背后是他对祖国和事业深深的爱,成就了他的学术地位。
先说国际关系理论译介,基础是中英互译,核心是语言文化互通。倪老师人缘好、外语好,切实助力他成为国际关系理论的取经者。上课时,他常常讲与美国国际关系理论家如亨廷顿、基辛格等交往互动的故事,口头禅是“my friend,my good friend,my close friend”,当然还有“my teacher”——斯坦利·霍夫曼收他为第一个中国学生的经历。学生们如身临其境,由此更好地理解美国国际关系理论渊源,更好地理解理论家的品格和学说。美国国际关系理论家几乎都是倪老师的好友。他们也知道倪老师的“唐僧取经”使命,积极主动从大洋彼岸寄来国际关系理论新作,这是我在他办公室经常看他拆信的情形。可以想象,他80年代初在哈佛期间,是如何见缝插针地交友、如饥似渴地学习。我翻译《大国政治的悲剧》时常常请教他,比如“bandwagon”一词的翻译,倪老师建议译为“跟着强者走”而非普遍的“搭车者”,就很好与“free-rider”区分开来。正因为出色的交友能力和语言能力,倪老师完美地结合了把国际关系理论“引进来”与对美交往“走出去”。
再说中美关系。与中美关系直接相关的是台湾问题。作为汪道涵老先生创立的东方研究院的骨干成员,倪老师在中美关系和两岸关系上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他最早概括出中美关系中的三个T:Taiwan, Trade, Tibet。每每中美关系纷繁复杂、跌宕起伏,他都能用简洁的语言,以一种乐观的心态,加以描绘:Life begins at 30, 40, 50, 60,中美关系也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可以说有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神采。把复杂的东西讲简单,是读他的书和文章、听他讲话都能切实感受到的风格。
“愚公移山”。倪老师常常自谦为“愚公”,说做了一些探索,更重要的是培养人。他让后来者看到国际关系理论的光芒——不只是自己带的硕士生、博士生,而是中国广大的国际关系理论爱好者、学习者、研究者。作为国际关系理论的取经者,他的赴美学习乃凿空之旅,移去我们的狭隘之山,拓展我们的视野,看到国际关系的本质。“倪门桃李满天下,道德文章真世雄”。吃水不忘挖井人,不只是倪老师的学生,整个国际关系学界,都在纪念、缅怀他,就是最好的证明。
“后羿射日”。如果倪老师不是当年赴哈佛源头学习引介美国国际关系理论,那么法国留学、英国留学和其他西方国家留学的人就会在中国搞出九个太阳,后学者无所适从。尽管我们批判国际关系理论的美国中心主义,倡导“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但是开混沌的初始阶段,尤其是中美关系乃中国外交的“重中之重”阶段,是倪老师带领国内学界有的放矢地扬弃美国国际关系理论,开启此后各学派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局面。
“精卫填海”。把汹涌的海洋,填成像大陆一样的平坦大地,是一种陆海联通,这一意象有中西沟通的价值。倪老师中英文俱佳,读他译介的美国国际关系理论,已经很本土化了,如履平地,可领我们长驱直入。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反观台港澳乃至日韩学术圈,许多夹杂着中外文的表述,比比皆是,没有内化为自己的语言、成为本土化思想。
“女娲补天”。1980年7月底,倪老师作为中美建交后最早一批留美学习的学者去进修国际关系理论。后来他在书中介绍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时候,提到斯坦利·霍夫曼的代表作《两面神与智慧神——国际关系理论与实践文选》和尼布尔的宗教国际关系理论,但他强调,中国人相信的不是“神创造了天”,而是“天人合一”,“参天化育”,女娲补天,主张人的能动性。这为我们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的建设奠定了文明的根基。
倪老师与金应忠老师等先知先觉者在80年代初就倡导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二人亲密合作,是国际关系理论的最佳搭档。倪老师自觉地把国际关系理论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促成了金应忠老师和复旦学者的和合共生理论,形成共生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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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倪老师在国际关系理论的长征中,播下了构建自主知识体系的种子,播下了中美友好的种子。
更让我们怀念倪老师的,是他高尚的人格。没有一个跟他接触过的人不感觉到如沐春风、如食甘饴。他广受爱戴。这不是我作为他的学生才感受到,才这么说,而是因为我作为他的学生,又在他领导下工作、共同研究,而有的更切实深刻的感受。
(作者系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倪世雄教授指导的1998级博士生,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