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
虚阁上,倚阑望,还似去年惆怅。春欲暮,思无穷,旧欢如梦中。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温庭筠是一个很浪漫的人,否则他写不出这么多浪漫的词作。浪漫的人多有才,温庭筠因常叉八次手就成诗八韵,被称为“温八叉”。有才的人也多恃才傲物,所幸他虽在当世仕途偃蹇,却在后世留下了不少好诗与好词。兼能做诗词的人在唐代已不少,但兼善作诗词的人却不多。且到了温庭筠这里,诗和词的创作旨趣已经很明显地分离了,比白居易、刘禹锡的时代更能看到诗词创作的分野。我们最熟悉的温庭筠诗大概是《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佳作,以明净的文笔,叙写羁旅之人的思乡之情。他还写过不少怀古诗,咏史是诗人明志的常见方式。
但写词就不一样了,温庭筠在词里非常好地把自己隐匿了起来,他不再写自己了。那首最有名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被电视剧《甄嬛传》重新谱成了曲而再度流行,写的就仅仅是女子晨起梳妆的一个很有限的场景。这三首《更漏子》与之也很相似,其中的各种意象指向的都是女子的形象。比如“谢家”,指的是唐代诗人李德裕爱姬谢秋娘的居所,后来泛指女子的居所。
第一首的首句便是很纤细的意象,柳丝与春雨,似乎都是可以互喻的物事;再加上花的意象,点明了惆怅最常见的季节—春天。从“春雨细”中,我们已经能够听得一些淅淅沥沥的声音,春雨之中再有漏声绵延不断,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发出了更具体的声音。“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这一句是整首词中最特别的一句,因为出现了“塞雁”“城乌”这类指向边塞的意象。自古边塞与闺情都是紧密联系的,不过更多见的似乎是边塞诗中点缀的闺情之声,或者思妇诗里对于游子征旅的一抹墨色,词里面写闺情加上象征边塞之物的并不多见。比如这一组《更漏子》的以下两首对此就完全未涉及。按照词前后句子连缀的意思,“惊”雁“起”乌的该是迢递的漏声;单以音量论,更漏之声是不至于惊动大雁与乌鸦的,况且还是塞上的雁。因此这里真正惊动的,其实是下阕将要露出心迹的女子之心:这一夜夜的漏声太长了,可我日日梦见的那个人还在遥远的边塞。这一句最后一个意象“画屏金鹧鸪”,和前面的大雁与乌鸦都是鸟,但却不是真的鸟了,它和《菩萨蛮》中的“双双金鹧鸪”一样似乎有对照反衬的意蕴在,但似乎也可以说这就是她自己。毕竟去掉了“双双”,它或许是一只华丽而孤独的深室鹧鸪。两种鸟类,居处之不同由此可见。如果说上阕还都是写景,下阕开始流露出了情感。由室外向室内,透过朦胧的香雾和帘幕,我们看到了那个惆怅女子的居所。接下来是更往内的空间:红烛背对,绣帘低垂,女子的心声最终吐露:梦长君不知。我日日梦君,君却未能梦我。《诗经·晨风》曰:“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我虽思君,君却忘我。这一首《更漏子》仿佛是《晨风》的延展,只是情感表达得更为深潜和蕴藉。
第二首《更漏子》的结构和第一首颇为相似,景物也有相当的重合,只不过时间变换到了晨起时分。都是在春天,有指向时间的钟鼓漏声,还有落花、柳树、庭院,甚至相似的惆怅和梦。晨起时分的女子可以从室内出来,登上虚阁倚栏张望了。—这是古典诗词中登高思人的传统。如果说前一首我们还不知道这是在春天的什么时候,这一首则很清晰地告诉我们这是在暮春。暮春、残月、落花、旧欢……让思念无可避免地生发,一切都是落寞而伤感的。
这里选的第三首《更漏子》是最出名的一首。与前两首的由室外写向室内不同,这一首是由室内写向室外。上阕写境亦写人,由炉香、蜡烛,引出秋思。这里也写得很巧妙,是红烛“偏照画堂秋思”,思念仿佛在这个时候被红烛照亮了。“女为悦己者容”,眉薄、鬓残,说明女子已经无心装扮,因为悦己者不在身边。夜长枕寒,只得辗转反侧。下阕承“夜长”写,语浅情深。“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如果除去形式的束缚,就内容来讲,这两句话简直是相匹配的骈句。一叶叶,是承雨的梧桐叶;一声声,是雨打梧桐之声;空阶滴到明,雨打梧桐之后落于空阶之上直到天明,所指当然不只是雨声,更见女子之枕寒、之思念,也延绵至明日,这正是所不道的“离情正苦”。
温庭筠在词中呈现了女子有限的活动场所,它们是几乎闭合的;女子走不出的这个空间,温庭筠非常极致地进行了描写。如果说前两首词的逻辑关系不强,只是描写景物,最后稍微漏一些情思,整体还呈现出堆砌之感的话,第三首词的脉络可以说是非常清晰。清谭献评《词辨》卷一评此词:“‘梧桐树以下,似直下语,正从‘夜长逗出,亦书家‘无垂不缩之法。”书法中的“无垂不缩”语出米芾,是指写竖画至笔画终了时,须将笔锋回缩。在这里指的是前后有所呼应,整则下阕都是从“夜长”一语延伸开去的:一声声的雨打梧桐到天明,可以想见女子难眠的夜晚是多么漫长—“夜长”就是那个回缩的笔锋,整则下阕是那一条余韵无穷的竖画。宋代女词人聂胜琼有一首《鹧鸪天·别情》,其中两句便是化用此语,而写得更为直白:“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李清照的句子则更为出名:“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大约偌大孤独空间里的细雨,容易滴入女子的心里。
“更漏子”词牌创调于晚唐,温庭筠很可能就是创调之人。温庭筠一共写了六首《更漏子》,从词的内容与语词看非常相近,应是一组词。组词中每一首词的内容都是和“更漏”相关的。“子”就是“曲子词”。“更漏”作为计时工具,在词中用以强调时间的流逝。我们看到,所选的第一首词是夜晚之思,第二首是初晨之思,而第三首是由夜至明之思,时间的流逝都是很清晰乃至于惊人的。这组词仿佛反复上演的同样情节的连续剧,如果“还似去年惆怅”指的是第一首词中的“惆怅”,那么第二首与第一首之间或许隔了一个春秋;至第三首“秋”,则又至少过了半年,那么这三首词便串联了一年半以上的思念。女子从之前的夜梦思君到后来的夜不能寐,其中的情感已由“怨”向“苦”。《神雕侠侣》写杨过在找寻小龙女的途中想起曾经看过的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词下阕有“夜来幽梦忽还乡”,不由大恸:“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仿佛也是这样的递进。梦里还有人影,没有梦则只剩下干涸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