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化实为虚
从数字货幣、数字金融到数字经济,从数字城市、数字国家到数字社会,从数字管理、数字策划再到数字思维,数字正以其超神奇的魔力,对整个世界进行颠覆性的催化或进化,试图改变人类社会生产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是现实的存在,不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也不论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凡有可表达的词语形式,加上“数字”这个前缀,它们就有可能变化成现代感超强且未来时空无限的全新事物。
这就是所谓的数字化时代。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来了。
从初步数字化的现实来看,“数字”前缀“化”出来的东西,不是惊天动地的运转速度,就是惊世骇俗的加总规模,更有眼花缭乱的外显形态,强烈地展示出数字替代人的体力和脑力的巨大能量。对于如此“去人类化”的趋势,人类既激动不已,又有些惊恐不安。社会发展到今天,人类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科技进步的全能性,而不是历史上多次上演过的科技“段子戏”。有理由担心,全能的东西意味着对人的全面替代,包括机器操纵对人的替代,进而超越人的控制,反过来控制人类。过往的专项性科技进步,已经让人类有这样那样被自己的创造物统控的“异化”感,数字化会不会因为它能量的无边无际,最终成为人类一个新的主宰?
这是一个问题,但不是处在对数字化充满兴奋、热情和期待阶段的人们热衷的问题。人类社会多次工业革命留下的重大遗产,除了物化到日常生产和生活中可感可触的实体存在外,更有“科技进步无所不能”的观念在人们头脑中的沉淀,凝聚并固化为一种“科技先进和正确”的意识形态。虽然说,每次工业革命都出现过“机器替代人”的经历,“抢饭碗”类的就业问题也曾困扰人类,但从后续的时段来看,那不过是历史主旋律中无关轻重的插曲,不值得杞人忧天。数字化时代的到来,必将全面地化低为高,化弱为强,化劣为优,化腐朽为神奇,是科技进步和正确的超完整再现,必定“大而全”地造福人类社会,尽管“机器”对人的替代,势头会更迅猛,疆域会更广阔,程度会更彻底。人类当下要做的,就是张开双臂,拥抱这个数字“化”出的伟大果实,并助力数字之“化”,以达到可能更快、更高和更强的境地。
所谓数字化,简单讲,就是运用现代计算机、网络和通信等技术,对社会生产和生活活动的信息事项进行全面的系统性处理。相比于早期人工对信息的处理(如当面口头表达或写信送交),传统的技术开启了信息处理的单项“机器化”过程,信息可不再依附于人而独立出来,如印刷技术使信息有了纸本上的存在,电报技术实现了信息远距离的传送等;数字化则在传统技术基础上,以数字技术完成对信息处理的无形化、无感化和可视化(包括数字转换、运算、存储、传输、显现和传播等),具有更为方便、高效和低成本等强大的优势。很显然,数字化为人类社会热衷拥戴和推动,既是现代信息科技进步的结果,也是人类经济理性选择的必然,必将引发人类社会发展史上一次重大的生产和生活方式革命。
如果以“虚”和“实”来看待数字化,那么,这就是一场信息处理“化实为虚”的革命,将彻底改变信息的存在形式和赖以流动的载体——任何实体有形的信息存在形式,都将被无形、无感但外显可视的数字所取代;信息的流动也不再受限于或依附于实物载体,将以数字形式自由地传递和转移。换言之,以往信息本身为实体,信息流动载体为实物的历史,将随着数字化时代的到来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全面抽象的数字形式之“虚”。
以数字货币为例。数字货币已被较广泛地认同为人类货币的数字化革命。这次革命的内容,其实就是关于货币信息“化实为虚”处理的巨变,即货币本身的信息,将由有形实体转向虚拟数字;货币信息的传递和转移,将由实物载体转向虚置或虚拟载体。如当下的主权国家纸币,它是有形的纸质实体信息货币,由实物纸张、货币单位、数量符号和发行机构名称等构成(如100 元人民币纸币,就是由规格纸张、数量符号100、单位“元”和“中国人民银行”名称等组成的信息体);它的传递和转移,需要人工携带,或是运钞车辆等工具来完成。这类主权国家货币的数字化,将不再需要货币信息的纸张形态,也不再需要人工和动力运输工具来传递和转移它们,计算机、网络和通信等数字技术的综合运用,就将“化”纸张等相关的信息实体和载体实物,为“虚”的数字存在、流转和显现形式。
可以肯定,数字货币将带给人类社会生产和生活方式重大的积极变化,如支付不再需要纸质的货币中介物,便利市场的交易活动,极大地降低社会交易成本;货币财富的持有和存放,也不再需要所谓实体现金类的保管方式,个人、家庭和社会都将由此减少货币财富的管理成本;此外,淘汰或是大大减少印制纸币的生产,节约社会生产成本的同时解放特殊的生产资源,更好地保护自然生态环境;还可以较彻底地消灭偷盗纸币、非法滥用纸币等行为,破解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社会法律和道德等问题。人类当然有足够充分的理由,热情洋溢地迎接并助推数字货币时代的到来。
二、虚后之实
数字化的核心对象是信息。如果说,大自然和人类社会都只是由信息组合而成,那么,数字化就是全能性的,必将全时间、全方位和全要素地“化实为虚”,将人类的生产和生活彻底地“虚化”为数字形式;否则,这场“化”变就是再倒海翻江,也不过是聚合于信息处理之上的科技运用,称不得无所不能的颠覆。常识告诉我们,大自然也好,人类社会也罢,信息和信息处理之外的世界大得很,数字化不是“如来佛”之手,根本不可能将全部的世界纳入到“虚化”的时空里来。简言之,数字化是有自身明确疆域的。
人类社会任何的生产和生活活动,包括其中各个环节,都充满信息,生出信息,还流动信息,形成了对信息处理的巨大需求。以信息处理的纯粹性与否为标准,人类所有的活动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只有信息和信息处理的活动,另一类不仅有信息和信息处理,还有相关联的非信息活动。前一类如通信,生成“信”的信息并完成传递,构成整个活动的全部内容。后一类如市场商品交易,一方面,购买者下单,销售者接手,双方完成商品量、价格和付款总量等交易信息的确认,达成协议;另一方面,商品的实物,通过某种物理运输方式,从销售者那里转移到购买者手中。这样两类不同的活动,决定了数字“化实为虚”的重大差别。
对于纯粹性的信息处理活动,因全部的对象和内容仅限于信息,数字化可以百分之百地达到“化实为虚”的结果。如两人之间的节日问候,这是纯粹的信息交流活动,以往需要面对面口头表达或通过实物信件实现,现在数字可“化”为人们已经熟知的手机微信方式来完成。对于非纯粹性的信息处理活动,因信息对象之外还有关联的他种非信息内容,数字只能“化”变信息部分,其他内容仍然会继续保持“实体”的存在形态。在这里,数字化的内在规定显现出来,它的局部性或局限性也显现出来。
从现实生产和生活活动来看,两相比较,非纯粹性的信息处理活动显然要多得多。这一点,从社会生产和服务的行业结构来判断就可以肯定。毕竟纯粹的信息处理行业,远远不能和多元的其他行业相提并论——人类的生产和服务少不得信息,但永远不可能只是信息和信息处理。这里的潜台词是,数字所能够“化”变的人类生产和生活活动,绝大多数都是非纯粹信息性质的,眼前这场轰轰烈烈数字化的主战场,必定是非纯粹信息活动的领域。可以预见,在这样的数字化下,人类生产和生活的绝大部分活动,就将转变为“虚化”的数字形式和关联的“实体”内容并存运行的形态。这正是“数字”这个前缀,和紧跟其后的词语捆绑在一起所展示的人类社会数字化的确定前景。
再以数字货币为例。货币是人类生产和生活活动的交易工具及财富代表。它属于非纯粹信息的存在,数字只能“化”变货币的信息部分,并和不能“化”变的非信息内容组合在一起,成为完整的“数字货币”。这里不能被数字“化”变的内容,就是货币的经济价值:货币要么本身是经济价值体,如黄金货币;要么代表某种商品经济价值,如主权国家纸币,代表着发行国综合的商品总量经济价值(包括GDP 等)。当我们谈及数字货币时,一定不只是谈它的数字形式,还必定内含了它的经济价值来源——要么是黄金等特殊商品,要么是主权国家的商品总量等。不然,数字货币就只有“数字”的抽象和空洞,根本称不上货币。
与数字货币一样,所有非纯粹信息处理的生产和生活活动,其数字化就是信息科技的进步,将属于信息的内容,从以往依附在实体之上“化”取出来,独立以数字形式存在、流转和显现。这种信息处理的独立“化”,一方面,将原有的生产和生活活动一分为二,信息是一部分,实体是另一部分;另一方面,这两个部分尽管独立,但不可分割,分割便不再是既定的生产和生活活动。这再次说明,数字化不是生产和生活活动的全面重建,只是局部即信息部分超常的突变。当某种生产或生活活动的数字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应当看到,在它的背后,一定还有未能数字“虚化”的实体存在。这些实体不属于数字化的对象,却是数字化最终成果中不可缺少的要素。
三、虚后之假
用现代科技手段处理信息的数字化,将大多数人类活动转化为数字形式和关联实体一体的模式来进行,隐含了极端性分离的可能走向。这就是数字“化”出来的虚拟抽象信息,远离关联的实体,甚至和实体完全不相干。这时,“虚化”的数字形式实际表达的,就是一种虚假。由史而今,科技的发现、发明和运用,从来都不必然地带来积极正向的结果,数字化也不例外。
为什么数字化可能出现“化实为虚”之后的虚假呢?
对于确定的人类生产和生活活动而言,数字“化”变其中“实”的信息为“虚”的数字形式,意味着信息对于原有活动实体的完全独立,并且可以完全自我运转。形式独立于内容,就是形式远离甚至失去内容的开始。一旦这种数字信息与原有活动渐行渐远,虚假就会自然而然地逼近。在这个问题上,数字形式和实体活动之间关系的定位,具有决定性:两者或紧密、或松散、或断开的状态,显现了数字信息可靠和可信程度的巨大差异。也就是说,信息科技实现的数字化,重建了人类生产和生活中信息形式与实体活动新的关系,其中包括可能的彻底无关性,这时的信息就变成“无中生有”的东西了。
导致数字化“虚后之假”的原因,首先可以归结到人的认知之上。数字化是人类信息科技发展到现阶段的新事物,它在生产和生活活动中处理信息为“虚”的数字形式,存在着许多人为的理解、分析和判断,以及随之而来的实践决策、管理和运行。人的理性的有限和认知的渐进,决定了数字之“虚”不可能和实体活动保有始终无隙的关系,任何偏差都必定是“不实信息”的别名。事实上,从初步数字化的情况来看,因认知不足而来的信息虚假等问题,并不鮮见。
导致数字化“虚后之假”的原因,还有一个人性的因素。数字“化”出的信息形式相对于实体活动的独立,提供了一个可以人为去“处理”的信息和活动之间的关系。人性的善念恶意,无疑会影响、左右和控制这种“处理”。只要人性之恶占了上风,刻意设计并制造虚假便水到渠成,数字“化”出的信息就会脱离实体活动,空洞、虚无和魔幻,充满了误导、欺骗和巧取豪夺。甚至于,数字信息都不需要从实体活动中“化”取出来,起始源头就可以直接凭空“创造”,再人为地牵扯并不存在的实体即可。这不是理论逻辑的推理和预测,初步数字化中诸多的事实,已经鲜活地证明了这种判断。
当数字化触及人的认知和人性的变化,人类社会就必须面对两个无法回避的重大问题。
一是“虚后之假”的恒久性问题。人类认知的局限,始终就在借助于人类自己发明的各种工具去突破。迄今为止的历史表明,这种突破有效但有限。这是一种悖论。有限认知创设的工具,解决不了有限认知本身的问题。事实上,服从生物个体生老病死和群体代际更迭规律的人类,认知的局限是无法终结的。这决定了数字化过程中,基于认知局限而来的虚假,将一直存在。与此同时,人性的善恶,根植于人的自然状态和社会存在的复杂交织之中,人的生存和生命延续,总是在导向人与自然、与他人和社会的博弈,人性或善或恶的属性不可能单一化为不善不恶的中性,或是彻底纯粹的善,数字化过程中的任何改变,都会对人性的善恶产生激励,这预示了“虚后之假”全然不可避免。概而言之,人类的认知局限和人性,已经无可奈何地给出了诊断,虚假将是数字化过程中永远的伴生物。
二是对付“虚后之假”的恒久性问题。虚假作为内生“副产品”的确定性和长久性,数字化自身对此是无解的。它热切呼唤数字化之外的时空,构建掣肘或约束的强大力量,最大限度地让数字化减少虚假,大概率造福人类而不是祸害世界。这就有了这个时代恒久应对“虚后之假”既迫切又持续的社会性要求。具体而言,在认知局限方面,教育、培训和激励终身学习,显然是最为有效的办法;而对于人性善恶,道德的教化,信仰的重塑,制度的规范,善举的褒奖,更有法律对恶意造假的严惩不贷,必须全方位地祭出,方有可能保障数字“化”出信息的可靠和可信,坚守住人类信息科技进步那份单纯美好的“初心”。
仍以数字货币为例。将货币进行数字“化”的处理,传统货币便一分为二:“数字形式信息”加上“货币价值来源”。从介入生产和生活活动来看,数字货币在交易使用中,就会有“信息流”和“价值流”的存在和运转。显然,两者可以一体流动,也可能各自独立运行,虚假与否的结果就隐藏其中。只要“信息流”脱离“价值流”越走越远,虚假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大,直到“信息流”完全没有经济价值关联而陷入抽象空洞的数字形式,彻底丧失货币的属性。必须清楚的是,代码也好,符号也罢,命名为货币之时,就明确了它和“价值流”不可实质分离的特性。
从现实来看,一些国家中央银行尝试进行的数字货币创新,起始不乏另起炉灶的考虑,试图在既有主权货币之外,创造一种全新的技术性货币。结果则是,数字仅仅“化”变了现有主权货币的信息为数字形式,根本脱离不了主权国家商品总量的经济价值支撑,最后成为一种支付形态的主权“数字现金”。这有力地说明,数字形式永远离不开货币价值,只有信息技术内容的任何形式,称之为“货币”是荒唐的。事实上,对于主权国家发行的任何货币而言,整个国家商品总量的经济价值,自然就是货币的价值支撑。主权国家“创新”的数字货币,同样跑不出这个价值根源。
那么,比特币呢?基于区块链技术而来的比特币,享有诸多的称谓。共识性大的说法,它是私人加密的数字货币。不少人认为,这是一种凭空在计算机里写出来的“代码货币”,不需要经济价值基础。这种误解有点大。实际是,比特币可以用作货币,能够用来标价、支付和作为财富保有,正是在于它的生成过程,凝聚了人类的算力劳动,即遵循所谓“工作量证明”(PoW,Proof of Work)原则,构成了比特币初始的经济价值来源。由此起步,比特币实现了与现实市场的连通,和主权国家货币构成交易关联,它的算力劳动价值得到了充分的市场表现。鉴于此,我们可以视比特币为人类运用计算机生成的一种智力产品,一种富有经济价值的特殊资产;它的稀缺性(生成总量有限制)、标准化(每枚比特币无差别)和永久性(计算机网络里长久存在),使它能够承担货币的基本职能,有着和黄金商品货币类似的内在属性。甚至可以说,比特币就是一种“人造类黄金”商品货币。
四、数字化的技术逻辑和社会逻辑
综合而论,从数字化对于生产和生活活动“化实为虚”的演进过程来看,数字信息源自实体又独立于实体的特性,隐含了两种可能的走向:一是“虚后之实”,即信息和实体分离之后仍然紧密关联或一体运行;一是“虚后之假”,即信息和实体分离之后不再有任何实际的关联,相互完全切割。对于前者,这是一种技术逻辑,数字只是“化”取生产和生活活动中的信息,并非要远离这些活动;对于后者,这是一种社会逻辑,数字化在人的“无意而为”或“有意安排”之下,不由自主或主观蓄谋地带来了“虚化”信息彻底脱离相关活动的结果。毫无疑问,只有清楚了如此两种逻辑,我们才算是看到了数字化的全景,才能对数字化带来或正或负的后果有充分的应对准备。
不无遗憾,人类拥抱和助力数字化的超常热情,让整个社会正在失去应有的清醒。数字化对于生产和生活活动信息处理的局部性,被笼统地认定为全面性,似乎人类社会任何活动的所有内容,都可以数字“虚化”为代码或符号。由此而来,一方面,真实的世界被人为地缩小,信息处理之外那些无法“化”变为数字形式的实體被忽略,被冷落,甚至被遗忘;另一方面,“虚化”的数字信息被过分地夸张,远离或脱离实体的空洞数字形式骤然增多,刻意而来的虚假信息更是不可避免。现在是需要重申数字化的逻辑,唤回人类清醒的时候了。
数字化的技术逻辑,揭示出数字“化”出的信息和实体之间新构的关系。在本原的意义上,新的数字信息应当也能够更好地关联实体、服务实体和提升实体,但在实际生产和生活活动中,初步数字“化”出的信息单兵独进势头猛烈,实体则时常被动、仓促和粗放地跟随,数字化并未自动带来实体相应理想的进阶。例如,现代医学受益于信息科技,身体检查数字水平大幅度提高,完备地提供了人的健康信息,但疾病的治疗是否同步得到提升,是一个需要评估的问题。技术逻辑要求我们拥抱和助力数字化,同样要求我们推动数字化关联实体的实质进步。否则,数字化就是畸形的技术怪物。
数字化的社会逻辑,揭示出数字“化”出的信息和人性之间新的关系。数字化不是问题,人的认知和善恶却会在数字化中制造出问题。代码不邪恶,符号不邪恶,加入了人性恶的数字信息,则必定充满了误导、欺骗和巧取豪夺,成了邪恶的工具。例如,数字货币可以消灭纸币的偷盗,但很可能引致数字形式的诈骗,而技术对此无能为力,因为这就是技术本身带来的问题。社会逻辑表明,如果不紧密地连通到人和社会,不从法律、制度、道德、文化和信仰诸多方面,施加强大的影响和主动的管控,数字化就将在自发的行进中,引动人类社会极端性的新博弈、新争斗和新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