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大国博弈与“半球化”时代的到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870 次 更新时间:2024-02-05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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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鹏  

 

圣人见萌芽巇罅,则抵之以法。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治则抵而得之。或抵如此,或抵如彼。或抵反之,或抵覆之。五帝之政,抵而塞之。三王之事,抵而得之。诸侯相抵,不可胜数。当此之时,能抵为右。

——《鬼谷子·抵巇第四》

引子

两千多年前,鬼谷子面对东周乱世慨而叹之:“天下纷错,士无明主,公侯无道德,则小人谗贼,贤人不用。圣人窜匿,贪利诈伪者作。君臣相惑,土崩瓦解而相伐射。父子离散,乖乱反目。是谓萌芽巇罅。”〔1〕

今日之世,虽尚不可谓之“乱世”,但同样四方纷错,斗争不已。全球大势,一言以蔽之可曰:北约东扩,上合西进,金砖南下,非盟北上。9月结束的新德里二十国集团(G20)峰会,尽管历经艰辛终于出炉联合宣言〔2〕,但这个原本旨在推动全球治理合作的平台,同时也已无可奈何地沦为大国博弈、阵营对抗的“角斗场”(Colosseum),且后者的成分未来恐怕仍将上升。而与G20峰会同步上演、“打擂”的,还有普京在海参崴召开的2023东方经济论坛(Eastern Economic Forum)、美加韩在黄海海域的联合军演以及中国海空力量的反制。

以上“四方纷错”的表象之下,乃是美西方持续对华一系列“极限施压”(Extreme Pressure)、“脱钩”(De-coupling)、“去风险”(De-risking)等打压所造成的愈演愈烈的“两极化”(bi-polarization)阵营对抗趋势。“中美博弈”或许是一个伪命题,因为“中国从来不寻求改变现有国际秩序,不干涉美国内政,无意挑战和取代美国”〔3〕;但“美国对华打压”却是近年来不争的事实。

与此同时,全球化(Globalization)亦有被撕裂为“半球化”(Hemispherization)的风险。当打着“小院高墙”(Small Yard, High Fence)烙印的“技经铁幕”(iron curtain of technology & economy)徐徐落下,冷战时代的“两个平行世界市场”(two parallel world markets)或将重现,同时还将被赋予新色彩——两株相互排斥且激烈竞争阳光与水土的“科技树”终被点开。它俩各自缠绕着相关产业链、供应链的藤蔓,在这个世纪的上半叶各自野蛮生长,并使尽浑身解数,试图在“中间地带”(Intermediate Zones)吸引更多良禽瑞兽择木而栖。胜者或将成长为下个世代的森林,而败者则将沦为森林的养料。在“半球化”的阴影下,全球化终将走向衰亡,抑或重生?

“当此之时,能抵为右。”在人类历史的十字路口,西半球的主宰者却仍以全球唯一地缘棋手的尊荣自居,却不见在广袤的亚欧大陆上,“事情正在起变化”。更确切地说,一个在地理上更加辽阔、在视野上更为宏远的“亚非欧大世界岛”(The Greater World Island of Afro-Eurasia)早已不再是布热津斯基笔下的“棋盘”(Brzezinski’s Chessboard)。在地理范围上看,它是在麦金德所论述的亚欧“世界岛”基础上进一步囊括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大陆。在这个大岛上,“全球南方”正经历1960年代民族解放运动之后新一轮集体大觉醒;不结盟运动继续蓬勃发展;非盟受邀“北上”,即将加入二十国集团;G20峰会结束数周后,77国集团亦于古巴召开“77国集团和中国”峰会,集体发声。由此可见,广大发展中国家从未放弃呐喊抗争的努力;而在“一带一路”的十年引领与推动下,一种全新的聚合与赋能正在孕育发酵、蓄势待发。

“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治则抵而得之。”值此“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世可以治乎?当何以治之?在“塞”“得”之间,大国又当如何权衡取舍?中国方案,计将安出?此乃时代之问,亟待非常之答。

一、北约东扩:从俄乌危机到印太战略

北约东扩,上合西进,金砖南下,非盟北上。如果麦金德和布热津斯基都能活到今日并见此光景,两位老人一定会对这个“疯狂的世界”惊诧不已。对前者而言,在他那篇著名的论文《历史的地理枢纽》〔4〕发表整整两个甲子之后,随着亚非拉世界的觉醒与再觉醒,“世界岛”的内涵和外延都发生了质变。对后者而言,他有关“美国是目前唯一的全球性超级大国”〔5〕“它(中国——作者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可能成为一个全球性大国”〔6〕等论断显然正在被所谓的“修正主义国家”(revisionist state)所“修正”,而他著述中的亚欧大陆也正由任人宰制的“棋盘”变为战略自主的“棋手”——多位有实力与老霸主在全球范围内掰手腕的新玩家已然落座。

在上述背景下,延宕两年且大概率仍将持续的俄乌危机,已推动欧洲全面倒向美国。它不仅使西方七国集团中的英、法、德、意欧洲四强更加坚定地与美协调立场,而且曾被马克龙斥为“脑死亡”的北约居然也“垂死病中惊坐起”,在渴饮两个东斯拉夫民族的鲜血后,瞬间容光焕发、重获青春:冲突爆发三个月后,芬兰、瑞典双双申请加入北约。2023年4月4日,芬兰正式入约,成为该组织第31个成员国。瑞典尽管由于土耳其、匈牙利的阻挠而尚未正式入盟,但已提前将明年的国防预算提高到国内生产总值的2%,以满足北约对成员国军费开支设置的标准。〔7〕

显然,北约第六轮“东扩”的步伐决不会止于欧陆。它更将借助“印太化”而延伸至远东乃至全球。〔8〕早在2021年初北约所酝酿的2030改革方案中,就已明确了北约未来在亚太/印太地区的布局,或将以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伙伴国家(partners)为重点。〔9〕北约将定期与四国伙伴领导人举行会晤,讨论共同关心的地区和全球安全话题,从而将影响力从太平洋、欧洲拓展至亚洲、亚太/印太地区乃至全球。〔10〕

在上述战略的指导下,日、韩分别于2022年5月和11月正式加入北约合作网络防御卓越中心(NATO Cooperative Cyber Defence Centre of Excellence, CCDCOE)。藉此,日、韩军队将接受北约培训,参与联合研发和演习,强化它们与北约及各成员国、伙伴国在网络防御领域的能力、合作和情报共享。〔11〕

2022年6月29日,北约马德里峰会首次邀请日本、韩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亚太地区伙伴国参加,还安排了美日韩、日韩澳新两场小范围峰会。〔12〕在此次峰会上,北约明确表示将强化在亚太地区的存在,因为“亚太地区伙伴以及其他伙伴的参与,显示了我们在应对共同安全挑战方面的合作价值”。〔13〕与此同时,北约还强化了与美英澳三方安全伙伴关系(AUKUS)、美日印澳四边安全对话机制(Quad)等美国在印太地区打造的安全架构之间的战略对接,并顺势将触手伸进台海。

2023年7月11日,在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召开的北约峰会上,所谓“中国威胁”再次被强化渲染,以贩卖安全焦虑。峰会公报开篇即指出:“北约当前正面临冷战以来最危险、最不可预测(the most dangerous and unpredictable)的安全环境。”〔14〕报告中16次提到“中国”(China或PRC),并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野心和强制性政策挑战了我们的利益、安全和价值观。中国使用广泛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工具来增加其全球足迹和投射力量,同时对其战略、意图和军事建设保持不透明。……中俄之间不断深化的战略伙伴关系,以及它们相互加强削弱以规则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企图,与我们的价值观和利益背道而驰。……中国正在迅速扩大和多样化其核武库,拥有更多的弹头和更多的复杂运载系统,以建立核三位一体,同时未能参与有意义的透明度或善意的努力,以实现核军备控制或降低风险”,因此“我们还将继续应对中国对欧洲-大西洋安全构成的系统性挑战”。〔15〕值得一提的是,维尔纽斯峰会公报首次提供了官方翻译的中文、阿拉伯文版文件。这或许是一个微妙但耐人寻味的政治暗号。〔16〕纵观近五百年来海权史,以攻为守往往是海洋霸权面对(陆权国家)“系统性挑战”(systemic challenge)时的常规自救反应。〔17〕

华盛顿左手执G7,右手握北约,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故而在北约紧锣密鼓东扩的同时,被美西方国家自诩为“全球治理常委”的G7自然也不可袖手旁观。美国务卿布林肯9月13日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阐述美国外交政策时,便直言不讳同时也颇大言不惭地称:“我们已将七国集团转型为世界上最先进民主国家的指导委员会(steering committee for the world’s most advanced democracies)。”〔18〕可见,随着美欧关系的回暖升温,美国挟欧洲盟友充当“世界民主教师爷”的老脾性终究还是回来了。

二、上合西进:陆权复兴的先声

上海合作组织成立于2001年6月15日,创始成员国为中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6国。其前身为创立于1996年的“上海五国会晤机制”。2017年上海合作组织在阿斯塔纳峰会上决定给予印度和巴基斯坦成员国地位,由此上合组织成员国数量增至8个。2023年7月4日,即北约2023年维尔纽斯峰会一周前,上海合作组织新德里峰会正式批准伊朗加入组织,从而实现第二次扩容。

因此截至2023年7月,上合组织共有9个正式成员国,以及3个观察员国(阿富汗、白俄罗斯、蒙古)和14个对话伙伴(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柬埔寨、尼泊尔、土耳其、斯里兰卡、埃及、卡塔尔、沙特阿拉伯、巴林、马尔代夫、阿联酋、科威特、缅甸)。〔19〕

从亚欧大陆地缘政治与区域治理的视角看,上合近年来的两次扩容使得这个原本旨在解决中、俄、中亚国家边界问题的“会晤机制”一步步发展为深刻影响亚欧政局的永久性政府间国际组织。而从西方、尤其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护持海洋霸权的视角看,当年冷战时期“中苏集团的地盘很能使人回想起蒙古帝国的版图”〔20〕;而今日之事则又或许是历史的另一种复刻。〔21〕

7月4日是美国的国庆节;也正是在这一天,伊朗正式加入上合。这或许也的确只是一个巧合。美国已故地缘战略家、前卡特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早在26年前就曾苦口婆心地告诫他那些外交界的晚辈们:

(美国)最大的潜在危险是中国与俄罗斯或许还有伊朗结成大联盟。结成这种“反霸”联盟的原因不是意识形态,而是相互补充的不满。这一联盟在规模和范围方面同中—苏集团曾经构成的挑战有相似之处,尽管这次当头的可能是中国,而俄罗斯是随从。虽然出现这种意外情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美国必须同时在欧亚大陆的西部、东部和南部边缘巧妙地施展地缘战略手段。〔22〕

为达上述目的,布热津斯基还特地叮嘱美国不要推走“最强大的和最有活力”的中国:

中国、俄罗斯和伊朗想要结成的任何反美联盟都不大可能超出某种临时的、策略性的姿态,但美国仍应重视在处理美中关系时不要把北京往这个方向推。在任何这类“反霸权”的联盟中,中国都将起关键作用。作为最强大的和最有活力的成员,中国将成为这种联盟的领袖。这种联盟只会围绕着一个不满、失望和有敌意的中国出现。俄罗斯和伊朗都没有财力成为这种联盟有吸引力的核心。〔23〕

然而,美国持续多年的对华打压正加剧中国政府和民间的“不满”“失望”情绪。雷蒙多访华期间,华为“碰巧”发售装配国产芯片的最新款高性能手机,旋即遭遇中国消费者“报复性抢购”。这或可被视为当下中国民意的一种生动反映。〔24〕

三、美英澳AUKUS:海洋霸权的聚合与护持

风起于青萍之末,于无声处听惊雷。国际剧变自有其历史逻辑。未来的历史学家在回顾两年前即2021年的9月时,是否将如同今日的历史学家看待20世纪最初十年欧洲列强彼此间的分化重组,此刻还难下定论。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个9月的两周时间里,已经连续、密集发生了五件将深刻影响未来全球与地区战略格局的重大事件:

2021年9月11日,美国纪念9·11事件二十周年。这不仅标志着长达20年的阿富汗战争正式结束,也宣告了美国于小布什时代开启的“大中东计划”寿终正寝,甚或预示“后冷战时代”的终结。

四天后,9月15日,美、英、澳三国宣布成立“三边安全伙伴关系”(AUKUS),意味着当代全球最有权势的三个海权国家将在印太地区实现联合。

翌日,9月16日,欧盟公布其印太战略文件,宣告它将作为印太地区之外最大的一股地缘政治势力正式介入印太事务。

复翌日,9月17日,在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召开的上海合作组织领导人峰会宣布,将启动伊朗从观察员国家升级为正式成员国的程序。对此,西方有评论认为,这意味着亚欧大陆上最有实力的三个陆权国家——中、俄、伊也将着手协调立场,强化战略联动。布热津斯基的警告恐将一语成谶。〔26〕

一周后,9月24日,美、日、印、澳四国领导人在华盛顿出席四边安全对话机制(Quad)领导人峰会,宣称将全面强化四国在印太地区的安全、经济合作。尽管联合声明并未点名中国,但国际舆论普遍认为其矛头直指北京。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联立上述五件显然彼此间并非完全孤立的地缘事件,俯查当下、考诸历史,论者或可窥见美国全球战略重心转移的历史轨迹。

四、“世界岛”的再整合

“历史虽不重复,但时常押韵。”〔27〕在大国博弈的时间轴上,“九月”似乎总是多事之秋。又复一年,在2022年的9月16日,在中亚历史名城撒马尔罕,来自亚欧大陆的14国领袖齐聚一堂,共商大计。他们身后的人口占全球近半,他们脚下的土地超过这片大陆幅员总和的五分之三。

在人类历史上,这样规格与规模的聚会是罕见的。在亚欧大陆的历史上,上一次出现这样的盛况,还是八百年前蒙古帝国的诸汗们在斡难河老营召开的旨在选举新一任大汗的忽里勒台大会(Kurultai/Kuriletai General Assembly)。在黄金家族觥筹交错的盛宴中,亚欧各民族的命运由此确立。

但历史学家所不曾见证的是,来自伊斯坦布尔(或安卡拉)、伊斯法罕(或德黑兰)、圣彼得堡(或莫斯科)、德里(或新德里)、拉合尔(或卡拉奇、伊斯兰堡)的统治者能如此和谐地欢聚一堂、谈笑风生,而不是唇枪舌剑地讨论边界冲突或相互发出战争威胁。历史学家更无法想象的是,有一天,什叶派波斯人能饶有兴致地听逊尼派土耳其人手势翻飞地侃侃而谈、指点江山;东斯拉夫人的领袖会和一个以奥斯曼帝国继承者自居的政客手挽手步入会场,在一众记者与全球观众面前招摇而过——尽管后者也多次公开敦促前者“停战”,并“归还克里米亚”。

在撒马尔罕峰会一年后,伊朗终于正式加入上合组织。同时,沙特、阿联酋等中东/海湾国家都成为对话伙伴。

五、基建竞争与“亚非欧大世界岛”的整合、分化

上合“西进”趋势为美西方国家密切关注,并成为政策辩论的新焦点。对此,美国的最新回应是:进一步强推“基建竞争”。

在2023年9月的新德里G20峰会上,印度与美、欧、沙特等国达成协议,将建立“印度—中东—欧洲经济走廊”(India-Middle East-Europe Economic Corridor, IMEC,简称印欧走廊)。〔28〕

目前,这项最新版的基建计划“印欧经济走廊”虽然仅有框架协议,细节条款、实施方案尚未出炉,但仍已无意间暴露出美国的全球地缘战略野心——以“斯皮克曼线”连通大西洋—欧洲板块和印度洋—太平洋板块,同时隔绝中非,切割亚非欧“大世界岛”,进一步缩小对中国的包围圈。

“印欧经济走廊”在技术和工程层面是否可行,可另行作文专门讨论。但可以明确的是,随着该倡议的抛出,美国民主党决策精英的全球地缘政治野心已经暴露无遗。

熟悉不同版本地缘政治学说的学者,在初见“印欧经济走廊”示意图时或许会本能地联想起美国土生土长的地缘政治理论大师尼古拉斯·斯皮克曼(Nicholas John Spykman)的“边缘地带”论。不同于英国学者麦金德对“心脏地带”近乎执念的强调(这或许和大英帝国对沙俄的恐惧有关),斯皮克曼反其道而行之地指出:在控制欧亚大陆方面,边缘地带(Rimland),即环绕欧亚大陆的沿海地带,比内亚/中亚地区,即所谓的“心脏地带”(Heartland)更重要。

如果斯皮克曼活到今天,他或许会对“印欧经济走廊”的提出感到欣慰,因为这条从印度途经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沙特阿拉伯、约旦、以色列和希腊一路辗转延伸到欧洲、声称将“通过促进亚洲、波斯湾和欧洲之间的互联互通和经济一体化来促进经济发展”的走廊,不过是“斯皮克曼线”(Spykman Line)在当代地缘政治经济版图上的再现。

客观地讲,这条“斯皮克曼线/印欧经济走廊”攻防兼备:

“攻”的一面,作为“铁幕”,它通过夯实麦金德意义上的旧的小“世界岛”(仅包括亚欧大陆)的西侧边缘地带而将“亚非欧大世界岛”一分为二,于是将“大世界岛”的内核区(包括俄罗斯、伊朗、中亚,富含油气矿产资源)及边缘地带的东部(中国,产能大国),与西边的非洲(因拥有巨大的自然资源和有待开发的充沛的人力资源而潜力无限)人为切割、隔离开来,从而防止中非实现一体化,使“中非命运共同体”无法建成,从而断绝中国(东亚板块)与非洲之间打通资源—产能“任督二脉”的可能。

“守”的一面,作为“通道”“走廊”,它将“印欧”(Indo-European)和“印太”(Indo-Pacific)两个地缘板块连为一体,形成一个超级地缘板块。如果把北约也算进“欧洲”的范畴,那么两条肉眼可见的铁幕正缓缓降下:一条沿着华盛顿——布鲁塞尔——伊斯坦布尔/比雷埃夫斯——特拉维夫——利雅得——阿布扎比——新德里——新加坡——堪培拉——惠灵顿一字排开。另一条则从美军在印度洋上最重要的海空军基地迭戈加西亚起,经过新加坡、马尼拉、台北、琉球、佐世保、东京,最后经由阿留申群岛、阿拉斯加、渥太华、华盛顿而回归美国本土,并与前一条弧线相衔接于华府。两条弧线在印太地区所形成的“死亡交叉”,正落于南海-台海一带。这显然绝非偶然。

历史地、辩证地看,所谓用于联通的“通道”和用于隔绝的“铁幕”“城墙”本来就可以是一体两面、合而为一的。这个道理古代中国人都懂,所以修筑了万里长城——它既能作为“墙”将游牧劫掠者隔绝在外,同时本身也是“路”——拾级而上,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发挥着战时快速调兵、运粮的作用。

当然,从目前印欧走廊的设计上看,这条铁幕/通道并不完美,至少目前尚有若干“硬茬”“钉子户”夹杂其中,从而产生致命的不确定性。对美国、以色列而言,是伊朗。对印度而言则是巴基斯坦。此外,土耳其对北约的政治忠诚和战略稳定性也尚待检验。至于印度,其反华立场自然不容置疑,因此是美国在印太、印欧地区实施“以盟遏华”的天然盟友/伙伴,但新德里毕竟“听调不听宣”,未必事事都完全服从华盛顿的安排。所以,在美国的亚欧非大棋局上,印度始终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但鉴于其体量和位势,美国又无法放弃印度,更不可能拱手将其让与中俄。凡此种种,对美而言是必须着手消除的“不确定性”;但对中俄等国而言,则是未来可供努力的政策抓手和地缘突破口。

综上可见,“印欧经济走廊”的提出虽然在理论上并无新意,但在政策层面则颇有分析价值,值得中国密切关注。因为该路线的提出,如图穷匕见般过早地暴露了美国经略旧世界及全球地缘政治的战略意图,从而使得中、俄、伊等国尚有较为充裕的时间予以反制应对。

余论:大变局下的中国与世界

“半球化”的阴影或已现雏形。它未来的发展方向仍存在诸多不确定性。但现在人们所能够见证并基本确认的是,未来大国之间的“战略竞争”将更趋激烈,并且超出“大国”自身的国界范围,而在地理意义上蔓延到其他国家和地区,在领域意义上则从传统安全向非传统安全领域外溢,并藉“安全化”(securitization)机制将产业链、供应链、科学研究、技术迭代、人文交流等现代工业与信息社会的方方面面裹挟其中。在这个大趋势下,“全球化”的确面临重大变数。

不同于儒家的执念、法家的刚毅,在中国思想系谱中通常被划归为“道家”一脉的纵横家及其经典《鬼谷子》文本,每临大事有静气。纵横家在面对大变之世时,往往采取一种顺势而为的态度——“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不可治则抵而得之”。在纵横家看来,圣人可以在“五帝之政”与“三王之事”之间进行抉择。前者即认定“世可以治则抵而塞之”,于是决心通过人为努力去修补、弥合,最终恢复既有秩序。反之,则为“三王之事”,即认定“(世)不可治”,于是便“抵而得之”,故而定下计来,索性利用大局的变化、天下的裂变而获取优势,从而“或抵覆之”,最终打破旧秩序,再造新秩序。

中国国家领导人多次公开表明,中国并无意挑战当下的“国际秩序”,同时也是既有的经济全球化、国际自由贸易的坚定捍卫者。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所行者乃“五帝之政”。然世事变化无常。唯物主义史观也告诉我们,生产力的进步、生产关系的变化、世界历史的剧变往往都并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如果鬼谷子真有其人,且活至今日,见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或许会用他那特有的腔调问上一句:“五帝之政,抵而塞之。三王之事,抵而得之。诸侯相抵,不可胜数。当此之时,能抵为右。贵国其有意乎?”

 

*本文初稿曾于2023年8月26日欧美同学会研究院召开的“中美关系新特点和应对之道”建言座谈会上进行交流。

 

注释:

〔1〕《鬼谷子·抵巇第四》 。

〔2〕“G20 New Delhi Leaders’ Declaration,” https://www.g20.org/content/dam/gtwenty/gtwenty_new/document/G20-New-Delhi-Leaders-Declaration.pdf.

〔3〕《习近平同美国总统拜登在巴厘岛举行会晤》,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2022年11月14日,https://www.mfa.gov.cn/zyxw/202211/t20221114_10974651.shtml

〔4〕麦金德的论文The Geographical Pivot of History最早于1904年1月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宣读。参见 [英]哈·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

〔5〕“美国是目前唯一的全球性超级大国,而欧亚大陆是全球的中心舞台。”参见 [美]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58页。

〔6〕同上,第168页。

〔7〕Nicolas Camut, “Hungary taunts Sweden over stalled NATO bid,” POLITICO, September 14, 2023,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hungary-taunts-sweden-over-stalled-nato-bid/.

〔8〕王鹏.冷战后美西方是如何对俄步步紧逼的[J].世界知识,2022(06):17-22.

〔9〕“NATO 2030: MAKING A STRONG ALLIANCE EVEN STRONGER,” NATO, June 2021, https://www.nato.int/nato2030/.

〔10〕“NATO 2030 factsheet,” NATO, June 2021, https://www.nato.int/nato_static_fl2014/assets/pdf/2021/6/pdf/2106-factsheet-nato2030-en.pdf.

〔11〕The NATO Cooperative Cyber Defence Centre of Excellence (CCDCOE), https://ccdcoe.org/.

〔12〕蓝建学:《美日韩、日韩澳新在北约平台开小会,亚洲的平静会被打破吗?》,《解放日报》2022年6月30日。

〔13〕“Madrid Summit Declaration,” NATO, June 29, 2022,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fficial_texts_196951.htm

〔14〕2023 NATO SUMMIT,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216570.htm

〔15〕“Vilnius Summit Communiqué,” NATO, July 11, 2023, https://www.nato.int/cps/en/natohq/official_texts_217320.htm

〔16〕“2023 Vilnius Summit Communiqué (in Chinese 维尔纽斯峰会公报),” NATO, July 11, 2023, https://www.nato.int/nato_static_fl2014/assets/pdf/2023/7/pdf/230711-Vilnius-Summit-Communique-Chinese.pdf

〔17〕Colin S. Gray, “Sea Power: The Great Enabler,” Naval War College Review, Vol. 47, No. 1, Winter 1994, pp. 18-27

〔18〕“Secretary Blinken Outlines the Power and Purpose of American Diplomacy in a New Era in Speech at Johns Hopkins SAIS,” U.S. Department of State, September 13, 2023, 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blinken-outlines-the-power-and-purpose-of-american-diplomacy-in-a-new-era-in-speech-at-johns-hopkins-sais/. 美国政府官方翻译的中文版参见:《布林肯国务卿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阐述美国外交在新时代的力量与目标》,美国驻华大使馆和领事馆,2023年9月14日,https://china.usembassy-china.org.cn/zh/secretary-blinken-outlines-the-power-and-purpose-of-american-diplomacy-in-a-new-era-in-speech-at-johns-hopkins-sais/

〔19〕上海合作组织秘书处还和联合国、东盟、独联体、集安组织、亚信、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欧亚经济联盟等建立了合作关系;同阿富汗建立了副外长级联络组。参见 《上海合作组织(最近更新时间:2023年7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gjhdqzz_681964/lhg_683094/jbqk_683096/200812/t20081224_9388211.shtml

〔20〕《大棋局》,第5页。

〔21〕美西方学者对上合扩容/扩张的探讨可参见:Junfel Wu, “Will SCO Become Another Warsaw Pact?,” 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 Vol. 40, No. 39, September 2005, pp. 4205-4207. William Piekos and Elizabeth C. Economy, “The Risks and Rewards of SCO Expansio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CFR), July 7, 2015, https://www.cfr.org/expert-brief/risks-and-rewards-sco-expansion. Evan A. Feigenbaum, “The Wrong Way to View the Xi-Putin Meeting, ”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September 13, 2022,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22/09/13/wrong-way-to-view-xi-putin-meeting-pub-87908.

〔22〕《大棋局》,第45页。

〔23〕《大棋局》,第167页。

〔24〕Meaghan Tobin, “Chinese memes make U.S. envoy unwitting brand ambassador for new Huawei phone,” The Washington Post, September 7, 2023,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2023/09/07/huawei-meme-gina-raimondo-mat60/.

〔25〕来源:https://pbs.twimg.com/media/FfXhVKBacAAEucw?format=webp&name=900x900

〔26〕Hussein Askary, “Russia, Iran, China aim to reboot Persian Gulf security,” The Cradle, May 1, 2023, https://new.thecradle.co/articles/russia-iran-china-aim-to-reboot-persian-gulf-security.

〔27〕Mark Twain: “History Does Not Repeat Itself, But It Rhymes.”

〔28〕“Memorandum of Understanding on the Principles of an India – Middle East – Europe Economic Corridor,” The White House, September 9, 2023,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3/09/09/memorandum-of-understanding-on-the-principles-of-an-india-middle-east-europe-economic-corridor/.

〔29〕“India-Middle East and Europe Economic Corridor,” Straturka, https://www.straturka.com/india-middle-east-and-europe-economic-corridor/.

王鹏,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中国对外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助理、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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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中国评论》2023年12月号,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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