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我与天文学的不尽尘缘

——《江晓原古今天文谭荟》自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60 次 更新时间:2024-01-02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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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 (进入专栏)  

几十年来,我多次遇到有人告诉我:自己少年时是天文爱好者,向往着观测星空、探索宇宙,可惜天文系太难考,自己没敢去考或是没考上,最终学了别的专业。每当听到这样的故事,我都会暗生惭愧。我不是天文爱好者,却在1977年恢复高考时,误打误撞以第一志愿考上了南京大学天文系,天体物理专业从此成为我的“出身”。

我当年报考天文系,只是出于一个非常幼稚浪漫的想法——想学一个纯理科专业,看着天体物理十分顺眼(完全不知道这专业是干啥的),就贸贸然填上第一志愿。等考上了,发现自己竟是天文系77级19个学生中唯一没有上过高中的(我初中毕业就进工厂当工人了),虽然高考超常发挥,其实基础很差。第一年我学得有点辛苦,甚至要从图书馆借回高中教材补课,搞得人也瘦了不少。暑假回家,我妈问我:这学你还能不能上啊?我信心满满,对她说当然能上。

事实上从第二年起我就能跟上了。此后我的成绩一直维持在全年级第九、第十名的位置上,当时和我一样维持在第九、第十名的同学是同寝室的严俊,他后来身兼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台长和中国国家天文台台长。

学习跟上之后,我不务正业的毛病就开始犯了。我花费许多时间读文史方面的闲书;又重拾我在工厂时形成的爱好,经常下棋,大学四年我都是校学生象棋队的成员;而作为书法爱好者,我大学期间至少临过七遍唐代孙过庭的草书长篇作品《书谱》。

读到大四,同学们纷纷考研,而我压根就没打算在天体物理专业深造,有天中午一位同学对我说:“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专业,考三门课:天文学导论、中国通史、古代汉语,这三门对你来说不是都不用复习吗?”我一查是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席泽宗先生招生。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席先生,我去征询天文系副系主任卢央教授的意见,卢教授说“你想考席先生算是考对了”。据他说,席先生这是第四年招研究生了,前三年他一个学生也没招到。我便去报了名,考试也十分顺利,到大四第二学期开学时,我已经拿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我当时并不知道考上席先生的研究生是何意义,我还根本不懂什么是科学史,也根本不了解科学史这个学科和圈子——原来席先生是中国科学史界的泰斗人物,我将又一次获得学术上的“豪门出身”。

虽然我的考研有点“改行”色彩,但因为席先生具体的专业是“天文学史”,所以我和天文学的尘缘仍在继续。

读研期间我依旧浑浑噩噩,席先生问我对学位论文题目有何想法,我老老实实回答说没想法,席先生也不怪我,说那我就给你一个题目吧。他给的题目是《第谷天文工作在中国之传播及影响》,我老老实实做完了。那时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学制是三年,但席先生让我提前答辩。

那时一个硕士答辩就要整个下午,持续数小时之久。我的答辩委员会是清一色的天文学史界大佬,都是我以前只在书上见过名字的人物,答辩委员会主任薄树人教授竟是这些人中最年轻的。

答辩前一天,我对席先生说自己有点紧张,想到明天要面对一众大佬,挺害怕的。席先生云淡风轻地说:不用害怕,你做这题目有一年了吧?他们还能有你熟悉这个题目?听席先生这样说,当真是如沐春风,我就不害怕了。答辩非常顺利,我甚至还指出了薄树人教授以前文章中的“白璧微瑕”,薄教授则丝毫不以为忤。

我研究生快毕业时,席先生问我愿不愿意考他的博士研究生?我那时一派天真,回答说:老师要是觉得我学术上有潜力,我就考。席先生正色说道: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是有潜力的。于是我就报考了他的博士,也顺利考上了。此后十几年间,我一直是席先生唯一的硕士和博士研究生。

不久席先生担任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所长,稍后成为中科院院士,他有一个学姐是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台长叶叔华院士,我读博期间,叶台长向席先生要人到上海天文台搞天文学史,席先生就将我推荐给叶台长。于是我1984年底赴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报到入职,成为天文台的正式职工,然后在1985年再回北京,去中国科学院报到入学,以在职身份攻读博士学位。

1988年我在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获得博士学位,作为中国第一位天文学史专业的博士,《中国科学报》还在头版对我的答辩作了专题报道(1988.6.17.)。同年我加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IAU)成为会员,并受IAU资助去美国参加了年会,做了报告。

在国内,我此前已经加入了中国天文学会和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这两个学会都下设有天文学史专业委员会,我也分别在这两个专业委员会做过一些工作,后来还曾在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担任过两届副理事长。

从1987年起,我在《天文学报》《自然科学史研究》《自然辩证法通讯》等刊物发表了数十篇论文,大部分都与天文学及天文学史有关,但也旁及一些别的领域。作为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的科研人员,我1985年成为助理研究员,1990年晋升为副研究员,1993年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终身享受),1994年破格晋升为正研究员,成为当时上海天文台最年轻的正研究员。

我在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工作了15年,2012年,在我已经离开天文台13年后,相当意外地被中国天文学会授予了“突出贡献奖”。作为一个最终离开了天文队伍的老兵,我做过的工作,对于天文学这个学科而言都微不足道,唯一有可能接近“贡献”的,或许当数我1992年在《天文学报》上发表的《中国古籍中天狼星颜色之记载》一文。

此文针对困扰天体物理中恒星演化模型的“天狼星颜色问题”,运用中国古籍中的可靠文献,证明天狼星数千年来一直呈现毫无争议的明亮白色,从而消解了现代恒星演化模型中的这一反例。此文发表的次年就出现了英译全文,得到国际国内权威人士的首肯和高度评价。这也可以算我向天体物理这个我念了四年的专业所奉献的小小礼物。

我于1999年春调入上海交通大学,在那里创建了中国第一个科学史系。从那以后我的学术活动范围扩展了许多,但天文学史作为我的“学术根据地”,仍然在我的学术研究和大众写作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从本书中收入的许多与天文学有关的文章,写作年代一直持续到当下,就可以看出来。

其实当年在南京大学天文系念天体物理专业时,我就隐隐知道,自己早晚会告别这个专业。这些年来,我可以说用了一种友好的、委婉的、温馨的、甚至是含情脉脉的方式告别了它。但是这个专业给我的学术训练,依然长期帮助着我。它给了我在天文学和物理学方面的知识自信,给了我对数据之间关系的敏感性,给了我在当年无数习题中已经习惯成自然的对问题的推理能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天文学的尘缘,肯定是地久天长了。

2023年12月2日

于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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