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是一种人类特有的精神活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君子”作为一种理想人格,融知识与技能、道德于一体,能够做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在思维道德方面具有仁、智、勇等品格,并形成了影响广泛的“君子思维”。“君子思维”是一种追求实现君子人格的思维形式,是对君子的本质、特征、作用、实现方式和发展规律等方面的认识过程。东汉著名思想家王充的《论衡》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思辨性著作,该书以“疾虚妄”为宗旨,详细讨论了当时书面记载与口头流传的各类观点、言论、故事,提出了“考之以心,效之以事”原则,即一方面在心中对事物做逻辑思考、判断,另一方面以具体事件、现象来验证。由此,王充得以判断事物的是非真伪,对其中“虚妄”的内容加以批判,并提出更为合理的见解。王充的著述思维过程正体现了中华传统“君子思维”的突出特点。
敢于质疑 不囿成说
王充对于公认的权威观点并不盲从,在经过审慎思考、周密论证后,能够对其中的不实之处大胆提出疑问,表现出刚强勇毅的“君子思维”的特点与境界。
《论衡》中九《虚》三《增》12篇文章,专门针对书面与口头流传的各类虚妄说法和增饰内容进行辨析,以论定虚实。其中,《语增》《儒增》《艺增》分别针对“小人之语”——传书、“贤人之文”——儒书、“圣人之言”——经艺。如果说,对于前两者的批判还算情理之中,对于堪称“万世不易”的“经艺”的批评,则足以显示王充的勇气。汉武帝时儒学被定为官学,五经地位日益隆尊。汉代人甚至对五经进行了某种意义上的神化,如《论衡》所引,“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曰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或说《春秋》十二公,法十二月也”(《正说篇》),在时人看来,经书内容、形制与天地历数冥冥相合,更凸显其神圣不可置疑。王充却在《艺增》等篇中对《诗经》《尚书》《周易》中的夸张增饰之语予以辨正,表现出在权威面前“尤爱真理”的无畏气概。
经艺出自圣人之手,汉代人们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等视为圣人。王充则不仅举出关于孔子、周公言行的16条例子,说明圣人并非“生而知之”,更在《问孔》篇中对孔子部分言行予以批驳。如针对《论语》记载的“宰予昼寝”一事,王充认为孔子责骂太过:“使宰予性不善,如朽木、粪土,不宜得入孔子之门,序在四科之列;使性善,孔子恶之,恶之太甚,过也。”这样的批评,不仅在当时石破天惊,甚至在王充身后仍持续引发非议。清乾隆帝在读到《论衡》中《问孔》《刺孟》篇时便大为光火,称“已有犯非圣无法之诛”。这亦从反面验证了王充敢于质疑权威的非凡魄力。
对于汉代思想界主流的“天人感应”理论,王充同样不以为然。汉代天人感应理论主要作用于政治领域,其核心思想即以君主为代表的统治阶层的善恶行为会引发天的反应,体现为灾异和祥瑞的形式。王充则坚持“天与人不相应”,认为自然现象发生有自身规律,不以人的行为为转移,《论衡》中专门有《寒温》《谴告》《变动》《明雩》《遭虎》《商虫》等多篇,对于各种自然与人事的所谓对应一一予以反驳。值得一提的是,汉儒构建的天人感应理论,一方面借上天之威对君主言行进行约束,另一方面也借上天之势凸显君主作为“天意代表”的权威。王充的做法意在割裂天与人的关系,在当时甚至可能招致政治风险,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敢于质疑主流、挑战权威,足见王充的勇气。
博览群书 躬身实践
《论衡》中,王充的不少论据来自对各类书籍、典故的征引,如《率性篇》论证人性可塑造时,即以阖闾、勾践手下兵士在君主感召下违背贪生怕死的本性、甘愿赴汤蹈火为例证;《齐世篇》论证上古三代并不优于当世,举出传书所载夏商周世代更替亦经历了由忠到敬、文的盛衰循环;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些例证多为王充阅览各种书籍所得。作为东汉通人的代表,王充青年时游学京师洛阳,受业太学,师事著名学者班彪,在此期间常流连于书肆之中,广泛涉猎众流百家之言。从《论衡》征引情况看,王充所读的书籍包括儒家经典著作、传经解经之经传、诸子著作、数术方技书以及谶记纬书。可见,他卓越的思维活动建立在巨大阅读量基础之上,而古人认为学养深则胸次高,《左传》将“博物”与“君子”连用,扬雄、张衡都曾提出“耻一物不知”,博学多闻不仅仅是知识素养,更是寄寓儒家君子理想的人格修养。王充的博学,由此亦具有道德意义。
王充还非常重视以事实例子验证观点正确与否。其中,身临其境、眼见耳闻的直接经验,在王充看来尤其具有可靠性。他在《实知篇》中强调,“须任耳目以定情实”,“如无闻见,则无所状”。《论衡》中的很多例证,都是王充亲身实践所得。如对于民间盛行的“雷为天怒”的观点,王充表示异议,他通过实际调查研究,认为雷的形成与火有关,并举出了例证,包括遭雷击而死之人,头发、皮肤焦灼,尸体有火气;打雷时往往有电火光;雷击时,房屋、草木常被烧焦等。他由此得出结论:“雷为天怒”乃虚妄之言。这是很典型的以实践检验理论和观点的做法。此外,对于一些书籍中关于“天雨谷”“会稽鸟田”等记载,王充亦通过实地考察,指出二者皆属于自然现象,“天雨谷”并非天有意降下谷实,而是成熟的谷子遇疾风而起,风衰则谷坠;“会稽鸟田”也并非会稽一带鸟兽有意助人耕作,而是来会稽越冬的候鸟蹈履民田、喙食草粮,其状若耕田,王充以此反驳时人诉诸神秘主义的解释。“绝知此事要躬行”,实践是王充了解事物的重要方式,为他批判错误认识、提出合理见解提供了最直接、最可靠的依据。对事实例证的强调,是王充重视实践、重视调查研究的体现,也是王充对君子“践履”传统的承续和阐扬。
以真为美 化民成俗
王充对各类说法、观点进行详细的论证、分析,论定是非,去伪存真,看似出于对知识的追求,其实背后亦有道德用意,体现了王充作为君子的社会责任感。
在王充看来,是非、实虚、真伪、然否,不仅是逻辑评判,更有价值内涵。真、实、诚,如同仁、义、忠、孝一般,都代表“善”,虚、妄、伪则代表“恶”。换言之,王充将“真实”看作一种道德品质。《对作篇》中,他指出,“圣人作经,贤者传记,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也”。“案《六略》之书,万三千篇,增善消恶,割截横拓,驱役游慢,期便道善,归正道焉”。“驱民归实诚”的目的是“增善消恶”“道善归正”,可见实诚即为“善”,即为“正”;他强调,“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可见真即为“美”。而在先秦两汉的语境中,“美”又与“善”同义,因此,在王充看来,真、善、美是统一的。正因如此,面对虚妄之言胜真美、伪书俗文多不实诚的局面,王充认为这是“人间有非”,如同面对其他丑恶现象一样,他对此深感不安与激愤,必须攻之而后快。王充坚信,对虚假的贬抑、对真实的弘扬,本身就能增善消恶,就能化民成俗。那些论定虚实、真伪、是非、然否的文章著作,从某种角度来说都在做着教化的努力。王充高度赞扬孔子的《春秋》,即源于《春秋》褒贬是非颇为得实。他在近世文人中最为欣赏桓谭,也是因为桓谭之《新论》讨论世间事,能够明辨是非曲直,使得虚妄之言、伪饰之辞皆无所隐藏。王充作《论衡》,便是希望踵《春秋》与《新论》之后尘,以真实来教化民众,以达到人人讲信修睦的美善境界。这是王充辨明各类事物的根本动机,也是他写作《论衡》的根本目的所在。
综上,王充《论衡》一书卓尔不群的思辨活动贯通了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几大环节,在思维道德方面熔铸了仁、智、勇等君子品格,充分展现了中国式“君子思维”对知识、技能与道德的融汇发展。
(作者:马斗成、马小菲,分别系青岛大学历史学院教授、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