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虎丘位于今天苏州城的西北郊,独享“吴中第一名胜”的美誉。东晋王珣《虎丘山铭》说:“虎丘山,先名海涌山。山大势四面周,岭南则是山径,两面壁立,交林上合,蹊路下通,升降窈窕,亦不卒至。”(据《艺文类聚》卷八引)南朝齐王僧虔《吴地记》说:“虎丘山绝壁耸壑,茂林深篁,为江左丘壑之表。吴兴太守褚渊昔尝述职,路经吴境,淹留数日,登览不足,乃叹曰:‘人之所称,多过其实。今睹虎丘,逾于所闻。斯言得之矣!”明袁宏道对虎丘胜景的描述,更是绘聲绘色,令人神往:“去〔苏州〕城可七八里,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箫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中秋为尤胜。”(《袁宏道集笺校》卷四《锦帆集之二·游记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157 页)
说到“虎丘”一名的来历,有两种主要的看法。其一,因有白虎盘踞于山上,由此得名。唐陆广微撰《吴地记》所述甚详,兹引如下:
虎邱山,避唐太祖讳,改为武邱山,又名海涌山,在吴县西北九里二百步。阖闾葬此山中……《史记》云:“阖闾冢在吴县阊门外。以十万人治冢,取土临湖。葬经三日,白虎锯(应作‘踞)其上,故名虎邱山。”今本《史记》无此文。《吴越春秋》云:“阖闾葬虎邱,十万人治葬,经三日,金精化(《艺文类聚》卷八、《吴郡志》卷三九引作‘上扬)为白虎,蹲其上(艺文类聚》卷八引作‘据坟),因号虎邱。”
今本《吴越春秋》无此文。……秦始皇东巡,至虎邱,求吴王宝剑,其虎当坟而踞。始皇以剑击之,不及,误中于石。其虎西走二十五里,忽失。(曹林娣校注,凤凰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62 页)
秦王击虎之说,已不免有穿凿附会之嫌,再加上这段文字所引《史记》《吴越春秋》的相关记载,在今本也都看不到,于是乎坊间传说的意味就更浓了。撰作时代和著者不明的《越绝书》,同样有一段类似的文字:“阖闾冢,在阊门外,名虎丘。下池广六十步,水深丈五尺。铜椁三重。澒池六尺。玉凫之流、扁诸之剑三千,方圆之口三千,时耗、鱼肠之剑在焉。十万人筑治之,取土临湖口。藏三日而白虎居上,故号为虎丘。”(李步嘉:《越绝书校释》,中华书局二0一三年版,33 页)
其二,山像白虎之形,因而得名。此说可以北宋朱长文《次韵蒲左丞游虎丘十首其七》为代表:“丘如蹲虎占吴西,应得佳名故国时。未必金精能变化,空传怪说使人疑。”
虎丘与白虎之间的各种异闻传说,固然难以征信,但作为吴地名胜,它与春秋时代吴王阖闾确是密不可分。《史记》各卷及注文提到阖庐的地方有不少,略举数例如下(均以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为据,中华书局二0一三年版):
吴国内空,而公子光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是为吴王阖庐。(《伍子胥列传》,卷六十六)
后五年,伐越。越王句践迎击,败吴于姑苏,伤阖庐指。(同上;张守节《正义》:“姑苏当作携李,乃文误也。《左传》云战携李,伤将指,卒于陉是也。解在《吴世家》。”)
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黥布列传》,卷九十一;张守节《正义》:“荆王刘贾都吴,苏州阖闾城也。”)
陈婴以项氏世为楚将,迺以兵属项梁,渡淮南,英布、蒲将军亦以兵属项梁。(同上;张守节《正义》:“时会稽郡所理在吴阖闾城中。”)
二
要想知道虎丘的名字为何会跟阖闾相牵连,首先需要了解西周以来春秋战国时期,江、淮、吴、越、楚一带,在语言习惯上有哪些是我们在现代汉语里看不到的。
先说“句吴”“勾践”的“句/ 勾”字,《史记·吴太伯世家》“太伯之犇荆蛮,自号句吴”,司马贞《索隐》:“蛮者,闽也,南夷之名;蛮亦称越。……颜师古注《汉书》,以吴言‘句者,夷语之发声,犹言‘於越耳。”颜师古、司马贞所处的时代,距离春秋战国不远,已经正确地指出了“句(吴)”“於(越)”诸字,其实是吴越等南方土著语言(夷语)中双音节词的前一个发声词。我们可以再做追问:既然在当时的吴越夷语有此种发声词,那么按理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两个,而应该出现得更普遍才对。
细检传世古书以及铜器、简帛等“同时性”资料,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比如此类双音节名词看起来都显得陌生,不易索解,不像是当时单音词占绝对优势的北方汉语,这也间接证明了颜、司马二氏所言非虚。还有就是,那些专名(王名谥号、人名、地名、器用名之类)即使性质各异,但会使用相同的发声词。《史记·吴太伯世家》接着说:“句卑卒,子去齐立。去齐卒,子寿梦立。寿梦有子四人,长曰诸樊,次曰余祭,次曰余眛。” 顺着这条记录,可以牵出更多的双音词。下面举些例子。
国名有句吴,人名有句卑、勾践,地名有句无、句章、句余、句容等。《国语·越语上》“勾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吴越春秋》则写作“姑末”。另外还有一种古吴越专有的、叫作“句鑃”的乐器名(董楚平等:《吴越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238—241 页)。
人名有诸樊、诸咎、诸稽,《国语·吴语》“令诸稽郢行成于吴”,《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写作“柘稽”,一九五九年在安徽省淮南市蔡家岗出土的一把越王剑,则写作“者旨”。清乾隆二十六年在江西临江出土的者减钟,也有类似的人名,其所指应为吴王去齐的兄弟辈。“者”“诸”的古音相通,皆作发声词。地名则有诸暨等,见于《汉书·地理志》。
人名有夫差、夫概(阖闾之弟,见于《史记·伍子胥列传》)、夫镡(见于《越绝书》)。地名则有夫椒等,《左传·哀公元年》“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杜预注:“吴郡吴县西南太湖中椒山。”
人名有余祭、余眛。地名则有余暨、余杭、余姚、余干等。余暨见于《汉书·地理志》,余干见于《汉书·严助传》(韦昭注“越邑,今鄱阳县也”)。又《史记·吴太伯世家》说“吴公子光伐楚,败而亡王舟”,裴骃《集解》:“《左传》曰舟名‘余皇。”
人名有无余、无颛、无彊(见于《竹书纪年》、司马贞《史记索隐》等),地名则有无锡、巫山,见于《汉书·地理志》《越绝书·外传记地传》。“无”“巫”古音相通。
人名有周章、周繇、州于、朱句、朱方(前一音节“周州朱”古音相通),见于《左传·昭公二十年》《史记·吴太伯世家》等。朱句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台湾省古越阁所藏的越王剑都写作“州句”。
再如地名姑苏、姑胥,均指今天的苏州。《越绝书·吴地传》说“胥门外有九曲路,阖庐造以游姑胥之台”。姑蔑则见于《国语·越语上》(“勾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张守节《史记正义》说:“吴,国号也。太伯居梅里,在常州、无锡县东南六十里。至十九世孙寿梦居之,号句吴。寿梦卒,诸樊南徙吴。至二十一代孙光,使子胥筑阖闾城都之,今苏州也。”
再说到寿梦,郭沫若《吴王寿梦之戈》说“吴在古书上有每称‘勾吴,在古器物上每自称为‘工‘攻敔‘攻吴”,符合语言事实,又说“或许‘勾、工、攻都是‘干的音变”(《金文丛考补录》,29 页),则因语音联系过于牵强,恐怕不确。寿梦之名,同样不止一种写法。郭老曾经说过:“《春秋》三传均作‘乘。又据《史记·索隐》,言《世本》作‘孰姑,或作‘祝梦,又作‘乘诸。”(同上书,31 页)
那么阖闾在历史有不同的写法吗?拜出土文献所赐,如近年所见清华大学藏战国楚简,就有“吴王盍乃归”“晋柬(简)公立五年,与吴王盍伐楚”“盍即世,夫差即位”“盍虏内(入)郢”等文句。楚简“盍”的这种写法,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其一,说明传世文献里见到的阖庐、阖闾确有其人,在语音上它们和楚简里的“盍”都是相通的;其二,传世文献的写法,无法提供吴王与虎之间是否有确切联系的信息,但现在有了出土文献的证据,“庐”也可以写成“ ”或“虏”,这里的“虎”字既能表音,又巧妙地透露出了阖闾(庐)与虎之间的某种联系,“力”旁用来表义自然也是再合适不过。顺便一说,有好事古人把阖闾(庐)解释成“关门”,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三
至此,我们再来讨论阖闾与虎之间的联系,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左传·宣公四年》 说楚人把老虎称作“於菟”。西汉扬雄《方言》说“江、淮、南楚之间谓之李耳,或谓之於。”如上所述,“於”是江淮吴楚一带的发声词。将“於菟”“於”的古音还原一下,可能是qa-laa,至于“阖庐”“盍”,则可以写作Ga-raa(郑张尚芳:《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二0一三年版)。两相比较,虎丘何以得名这个千古谜案就有望解开了。这几种关于老虎的不同叫法,实际上都是先秦两汉时期南方夷语的习惯性表达,实同名异而已。虎丘之所以叫虎丘,正是因为阖闾在此地建功立业,故而以其为名,以志纪念。历史上阖闾有没有葬于虎丘,已经不重要了。既然苏州能被称作阖闾城,再多一个“阖闾(虎)丘”也无妨。
另外,古人常有“急言/ 急气”“缓言/ 缓气”(见于《淮南子》《 吕氏春秋》高诱注)的说法,是不是可以认为,“虎”是急言,“阖闾”是缓言呢?如果从单双音节的角度而言,這种看法自然未尝不可;但究其实质,还是要落实到中华民族的不同群体在语言习惯上的差异。
同个人名、地名、物名,有不同的叫法,于古于今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武王克商,《天亡簋》《沈子它簋》等西周金文都说“克衣”。《吕氏春秋·慎大篇》“夏民亲郼如夏”注云:“郼读如衣,今兖州人谓殷氏皆曰衣。”可见“郼、衣、殷”都是同一个。《孟子·离娄下》说“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所指亦同。一九三0年,钱穆先生作《周初地理考》,讨论西周初年,由周人自豳迁岐,故而提出“豳”本应作“邠”,原在山西汾水。钱先生自谓“此问题与《楚辞》地理问题,同为余研考古史地名之大发现。余至今仍深信不疑,认为尚没有真能推翻我说之新材料或新证据,能为余所接受者”(《我如何研究中国古史地名》,《新亚遗铎》,三联书店二0二一年版,673 页),同样得益于“同实异名”的基本假设。
中国历史上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语言面貌,往往旁涉民族、地理、历史、考古诸多问题,其内涵往往会被文字表面所掩盖,以语文学、语言学为锁钥,细心勘探,必能入宝山、得奇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