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这样谈论民国政治:“人人在鞠躬尽瘁为国捐躯带病办公,人人皮包里公文中夹杂一张医生验症书,等待相当时机,人人将此病症书招示记者,赶夜车来沪进沪西上海疗养院‘养疴’去。疗养院的外国医生哪里知道,那早经传染的脏腑及富于微菌的尿道,是他们政治上斗争的武器及失败后撒娇的仙方。”这不是孟浪的调侃,而是中国古代政治传统与为官策略,尤其到了王朝末期,“带病”坚持工作的要员尤多。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农历丁未年)是晚清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年,新政、立宪、革命交织,上年官制改革带来的部门裁并,此年丁未政争引发的人事更替,让本来就命运多舛的满汉官员前途未卜,不免惶恐躁动,政局动荡,内政外交局势变得极为严峻。多事之秋的清王朝中央重臣、地方督抚要员乃至最高统治者少见奋发图强者,反而是“集体病倒”,形形色色的症状绘就了光绪朝晚期政治生态的怪象图景。
一、地方督抚的政治病
清末时谚称“京外总督三个半”,“三”指的是张之洞、袁世凯、岑春煊,“半”指端方。翻阅档案,这些治世能臣以“生病”为由请假呈常态,自然并非真病,尤其是袁世凯正值年富力强,抱有政治野心,对外宣称的病症显然是托词,丁未年其病情尤其“严重”。此年五月安徽巡抚恩铭被革命党人徐锡麟刺杀的皖案发生后,袁世凯对外称精神日颓,服药无大效,非静养不可。袁无心政治的很大原因是在上一年官制改革中八项兼差被除、四镇兵权被夺,他心情不佳,终日不下楼。身处乱世,养疴是避难的借口—“今日时局,无一处能尽职,无一处是乐土,更无所用其趋避,能退最佳,否则无处非抱愧冒险”(《聂强恕致止庵先生函》,中国历史研究院藏《瞿鸿禨朋僚书牍》第二十函),这大致反映了清末政治生活的全貌,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苟且敷衍、模棱了事。
此年六月,袁世凯针对立宪、满汉、军事等朝政上建言十策,行文用词激烈,文中多处指摘政敌,打压异己军机大臣瞿鸿禨、陆军部铁良的倾向十分明显,欲重夺兵权。奏章酝酿已久,撰稿时袁对外称,衰病如此,无可顾惜,似乎身体原因让其无可牵挂,多少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七月,袁世凯被召入京陛见,这是自上年兵权被掠后重沐雨露的契机,但其亦以病推托,称体气尚亏,每至下午头眩心跳等症仍发作。其实是不愿贸然入京,担心时局有变。进京后,清廷任命袁为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他又上折称病,请求收回成命。按照惯例,督抚请病一个月即系离任信号,袁世凯多次以病请假,似乎做好了随时退出的准备。
与袁世凯同等心态的人大有人在,此年一同入枢的还有任职湖广多年的老臣张之洞,亦以“病”为托词,迁延游移,不愿骤然履任。当收到陛见的廷寄,即致电军机处,称近年多病,精力渐衰,心血虚耗,夜则怔忡不寐,日则舌干气促,步履艰滞,正在抓紧调理。即便踏上了赴京列车,途中仍致电军机处,强调病体未能调治,诸症均未见愈,这些对于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来说是常见的症状,或许不能称作病,而是生理与精神常态。幕府人员则有不同的记述,年已古稀的张之洞喜欢挑灯夜读,深夜处理公务,精气神十足。揆诸史实,入枢为张之洞心志所在,但以病为由,推迟入京,原因在于“时方竞争,北上万非所宜”“愿仍留鄂”(《端方致袁世凯电》,光绪三十三年七月初二日,端方档案)。此年发生的丁未政潮,政局激荡,官员多求自保,张之洞难免有所顾忌。政局中人喊着尽忠的口号,私下则都开了几张“病症书”,作为政争的武器与退出的妙招。
有此“政治病”的官员不在少数,掌管南洋财赋之区的两江总督端方此年也“病了”。盟友袁世凯询问其病情的同时,以己例告诫,即使生病,“但能支持亦不敢萌退志”,期望简放到边缘省份(《袁世凯致端方电》,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端方档案),似要远离政治旋涡,言语中多无奈,官不得不为,又无可作为。事实上,端方精力旺盛,一直寻求与北洋联合,于清末新政多有创举,但对外亦以病相称,病症反而成了缓解为官之痛的药方。
丁未年清朝官员多病,时常以此搪塞政务,显然不是真病,多是观望时局、借故推托的政治病,真正生病之人寥寥。诸如两广总督岑春煊算是真病,患了严重的痔疮,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尚属顽疾,寝食俱废,几欲晕脱,在上海请西医做了手术,看来的确病得不轻,但同僚却不相信。
袁世凯与岑有隙,得到的探报称,“伊真病”,言外之意原对其病因持怀疑态度。端方探知岑吐血头晕,请假十日,发电慰问,关注病情是假,实为探视政敌的动态,报界传言岑有不惜花十万重金谋取两江总督之举,威胁端方江督之位,希望政敌早日离开辖地。为此,端方暗中举证岑在沪联络康有为、梁启超,终致对手开缺。倒是湖广总督张之洞洞察时局,判断即使清廷允准岑“安心养疴”,虽身处江湖,仍难作逍遥游耳。果然,岑春煊表面疗养,无暇政治,私下则多次谋求复出,结果均被端、袁等人暗中阻拦。
二、内廷诸公“带病”参政
地方官员若此,京中官员身体状况同样“堪忧”,枢垣大臣表现得尤其明显。首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自光绪三十二年(一九〇六)下半年患了一场大病,直到三十三年二月生日过后方见好转。作为远支宗室的奕劻,庚子之后任枢垣首揆,位极人臣,以古稀之龄运筹内政外交,也绝非既往认知的满人颟顸大员,自然具备过人的政治智慧,以退为进、以病塞责就是常用的策略。据载奕劻平日寡言,唯独爱财,即便身患严疾,依旧热衷敛财。此年奕劻七十寿辰,两宫赐寿,所办典礼十分风光。道员段芝贵上寿礼十万金,买得黑龙江巡抚一缺,被揭櫫报端,朝野震动,这也只是庆王受贿的冰山一角。
病情直接影响了奕劻参政,一些政务延迟不能发布。此间较为紧要之事即东三省改制,总督及巡抚人选迟迟不能公布,与首揆病重不无关系。据称,徐世昌、唐绍仪、赵秉钧、杨士琦等奕劻及北洋亲信有望开府三省,“承泽(奕劻)气体已平,惟食少神短,俟其大愈,此事即发布也”(《宝熙致端方电》,光绪三十三年正月十六日,端方档案),看来庆王即便身处病中,对于己方的人事任命还是极为关注的。
报界对于首席军机大臣之病症早有关注,称庆邸年老多病,如病或不起或两宫准其乞休,故已保荐肃亲王自代,名为关注病情,实则是讨论继任人选。时革命风潮骤起,奕劻召见时称内忧外患,时局艰难,军机处参预枢密要务,关系至重,以多病之躯恐有贻误为由,拟请开去军机大臣差使专办部务,推荐醇王载沣上位,朝廷未允所请。揆诸奕劻的政治生涯,惯用以退为进的手段,此年春御史赵启霖弹劾其卖官鬻爵,连带其子农工商部尚书载振狎妓,他即上奏请开缺,军机大臣瞿鸿禨被侍读学士恽毓鼎弹劾罢职,庆王同样奏请离职。肃亲王善耆、醇亲王载沣是皇室中的有力竞争者,奕劻以病让贤,暗含试探朝廷态度的意图,以守为攻、以屈求伸的手法也反映了皇族内部对统治权的争夺倾轧。
光绪三十二年的官制改革,让行走朝堂的老臣大学士王文韶深感不安。身处内廷多年,王文韶一向以多磕头少说话、朝堂装聋作哑“混日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意识到朝堂变局,不愿在临近政治生涯末期招惹是非,早早退隐是最好的选择,因此多次请求开缺回籍就医而未允。直到光绪三十三年五月,方如所愿。回到浙江家乡后的王文韶身体日渐清朗,生活闲适。次年,清廷以乡举重逢(中举满一甲子),赏其太子太保衔,看来与跪请君安的当值老臣相比,早日退出不失为明智之举。行走内廷、洞察世事的老臣还有内阁大学士孙家鼐,报界评论称相国有鉴于宦海之风波,“现以年逾七旬,两耳重听,尝告其同寅曰,俟至秋间当决计引疾乞休”(《申报》一九〇七年七月十日,第四版),事实是孙家鼐虽有致仕想法,但并未告退,两年后终老任上。孙家鼐为清代历史上最后一位文正公,清末最后几年一些政治大案要案、重要改革实践中均能见其身影,扮演满人权臣的配角。或许在当政者看来,这位任劳任怨、调和满汉、不争权夺利的老臣才是最为称心的选择。
多事之秋的丁未年,清朝已显颓势,需要治世能臣,而非安于享乐的混世官员。鹿传霖是光绪朝元老,在庚子之后政局中纵横不倒,足见其官场世故练达。报界传言盛京将军赵尔巽入京觐见,朝廷有意将其留京,将鹿外放。最终在奕劻运作下,以鹿年老多病,不胜封疆之任,内廷又多了一位身残志坚的政客。而具讽刺意味的是,军机大臣瞿鸿禨年富力强,未曾以身体欠佳为由有过退却的想法,据其自述,秉笔中枢七载,未尝一日请假,结局却是被侍读学士恽毓鼎一封奏疏弹劾回籍。
三、两宫生病的不同处理方式
丁未年七月,钦天监奏报彗星出现,此为不祥之兆,隐忧莫过于年逾七旬的慈禧太后身体状况。正值壮年的光绪帝身体亦渐孱弱,与对待慈禧太后病情的方式不同,朝廷明诏各地督抚举荐名医入京诊治。八月初二日,张之洞正准备渡江北上入京,接到军机处密电,举荐精通医理人员,迅饬来京为皇上请脉,此电同时发给了两江总督端方、两广总督张人骏。端方对此颇为上心,令扬州盐运使赵滨彦、上海道台瑞澂访查江南名医,不惜耗费官帑以表忠心,也是借此探查宫中内情。同时在报纸上刊登光绪帝脉案,重金求方,取中二十四本派员进呈御览,据称“皇太后一笑置之”(邓之诚:《骨董琐记全编》,中华书局二〇〇八年版,479页),想必慈禧暗喜报界对于光绪帝病因而非病情处方之宣传。
端方得知戊戌年曾进京为光绪帝诊脉的陈莲舫在沪,于是反复延请,陈同意与名医曹智涵一同北上。光绪帝自庚子回銮之后,郁郁以致疾,诏征四方良医,当时悬壶之士就有陈莲舫,无非也是为了贪得御医之名,行医过程中为免于苛责,往往取中性之药,“医入请脉,不以详告”。光绪帝曾批陈:“名医伎俩,不过如此,可恨,可恨。”(刘体智:《异辞录》,中华书局一九八八年版,216页)这些端方自然知晓,他真正关心的是建储之事,此年四五月间,即有内廷传闻光绪帝病重,不过旋报大安。京中端府向远在两江的端方告知光绪帝病情后,直接谈了储君事:“皇上圣躬仍未大愈……慈圣因醇邸(载沣)近生子,已有两世子,传闻又有建储之意。”(《端绪致端方电》,光绪三十三年五月初五日,端方档案)街头巷尾有关宫廷秘事的风说不能作为确据,但关系到朝中要员的政治前途,各方广泛撒网,获取信息,留下诸多望风捕影的记述,光绪帝病因扑朔迷离的说辞与此不无关系。
皇帝病情为宫闱秘密,寻常巷陌以讹传讹,多不具有真实性,端方将两位名医安排住在京中府上,以便随时打探内廷确切情报,便于后续政治操作。很快即传回信息,“同上请脉,正虚病多,已详药方调理,恐不易见功”(《陈莲舫、曹智涵致端方电》,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九日,端方档案)。“恐不易见功”一句说明光绪帝病情难治,当然这种说辞也是名医们保全名誉、推脱责任的惯用手段。
此年五月,慈禧太后患病,仅告知了袁世凯与张之洞延聘名医,不愿更多人知晓,“慈圣无大恙,只饮食失调,久坐思倦,然起居散步均如常。内意不愿人知悉”“,不肯令各省同举”(《袁世凯全集》第十六册,271页)。显然是慈禧太后病情并未好转,否则不会再于各地聘请良医,电文中不便明说,引为忌讳。由此来看,此年张、袁二人从外地联翩入枢,从慈禧太后病情之后求医的举措,亦可窥见端倪,两公深得内廷倚重与信任,多少有些受命于危难之中的意味。
慈禧太后“政躬不适”,与丁未年复杂的朝局有直接关系,此年五月为清末政治中极为敏感且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月份,月初军机大臣瞿鸿禨被开缺回籍,两广总督岑春煊悻悻离京,汹涌一时的丁未政潮得以暂时平息。不想当月下旬即发生了安徽巡抚恩铭被刺事件,日益尖锐的满汉矛盾以更加激烈的方式呈现,关乎统治危机与政权稳定。慈禧太后此时求医,不愿对外公布,释放的信号则是政局愈发错综复杂,这也是张之洞、袁世凯迟不入枢的重要因由。
四、政治病与政治生态
对于官员而言,一己之力难以改变国家存亡的命运,何况多数为因循苟且毫无责任心之人。浙江巡抚聂缉椝向军机大臣瞿鸿禨抱怨:“祸福前定,得过且过,趋无可趋,亦避无可避。”(《聂强恕致止庵先生函》,《瞿鸿禨朋僚书牍》第九十二函)时人已经认识到“今日之误中国者,乃此不着痛痒之人耳”,“一则畏难苟且,一则自私自利,有束手坐亡而已”(《尹克昌来函五》,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一册)。
清廷并未坐以待毙,但所推行的新政却未能挽救变局、危局、残局,与政治生态恶化有关。清末改革多呈现“形式政治”,“号称预备立宪、改革官制,一若发愤以刷新前此之腐败。夷考其实,无一如其所言,而徒为权位之争夺,势力之倾轧”(梁启超:《现政府与革命党》)。官员于新政满足形式就能交差,并不关注内容实质,多敷衍了事而不是解决问题。舆论宣扬多于实际,纸上谈兵,做表面文章,敷衍不成就采用“拖”“推”两字诀,又称之为“公文政治”或“面子政治”,无怪时人感叹:“今日是鬼蜮世界,举朝之上,如粪窖内蛆虫一般,活趋活噍,不知闹些什么。……以利要势,以势要利,利去而势亦去,而其人将随之,可哀也矣。所谓不顾前不顾后,做一日算一日。”(《汪大燮来函》第一六一封,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一册)
统治阶级的政治病反映了光绪朝晚期的政治生态—末世心态在官员中广泛蔓延,缺乏奋发向上的精气神。光绪朝晚期,清廷中枢系统、地方要员老成持重者多,治世能臣少。张之洞以文章著称,清末秉笔中枢,可惜“暮年才尽,执笔沉思,终日不成一字”(《军机不胜撰拟之任》,见胡思敬:《国闻备乘》)。袁世凯、端方、岑春煊等出生于咸同之际的五十岁左右官员,经历戊戌维新与庚子事变,具备内政与外交经验,可谓股肱顶梁,却长期陷于内争之中,随时准备退路,“身体不适”成为护身灵符。清末推行的新政力图挽救危局,却治不了精神涣散、暮气沉沉的人心困局。曾国藩幕僚赵烈文预言改朝换代将不出五十年,果然四十四年后辛亥革命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