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峰:论二十四节气的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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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专题: 二十四节气  

刘晓峰  

二十四节气就其核心而言,是“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太阳的周年变化无疑是其根本。二十四个节气的名字至少有四十八个字。在惜墨如金的古代,四十八个精心选用的汉字,足以传达出很多非常核心的信息。本文把二十四节气的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这二十四个节气名称作为研究材料,尝试将这二十四个名称当成一个整体进行一次研究。

从学理上思考,在发现和创造出二十四节气之前,古人很早已经认识到一年时间的循环属性,并且很早已经认识到这一循环属性与太阳运行的规律性变化密切相关。那么,当他们尝试以二十四个时间刻度来掌握一年这个循环周期的时候,在他们为这二十四个节气命名的时候,应该有一定的整体思路和命名原则以为因循。从二十四节气的认识史来看,二十四节气的命名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我们看得到有一些节气的名字如清明、大暑、小暑、白露、大寒,早见于《管子》的三十节气。再比如冬至、夏至、春分、秋分与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在《吕氏春秋》中均已出现。其中冬至、夏至等节气的名字甚至在更早的年代就已经出现。但局部节气名字的出现早晚,作为历时性因素对于认识二十四节气发展过程是有意义的,却并不妨碍我们把二十四节气的命名当成一个整体进行共时性研究。本文试图立足共时性研究立场,从整体上追问二十四节气是如何命名的?这些被选定的名字后面存在哪些重要的逻辑思路或命名原则?因为厘清这些整体的思路和命名原则,就能够搞清楚古代二十四节气创造者究竟怎样理解太阳的周年运动。基于这一研究构想,本文拟先从文献入手,对二十四节气的总体称谓进行梳理,再把二十四节气的名称分成三个层面进行讨论。第一个层面是“八节”,即以二十四节气中用来划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八节”层面;第二个层面以冬、夏至为核心,亦即解析“一气而分阴阳”这一层面;第三各层面是探讨春秋的节气命名。经过这三个层面讨论后,我们最后再回到“二十四节气”的总体称谓,讨论古代二十四节气的创造者是怎样理解太阳周年运动。本文的要旨,在于通过考察二十四节气如何命名,去追索这些被选定的名字后面存在哪些重要的思路或规则?而这一考察最终目的,是追问二十四节气形成时古代人怎样理解太阳周年运动,尝试还原这些命名背后二十四节气创造者对世界认识的方法。

时间对于任何一个文明,都是最核心的思想要素。但是,很少有人认识到对中国古代哲学来说,时间的认识和理解既是其出发点,也是其文明不断拓展过程中贯通前后最核心的逻辑环节。时间与思想之间的关系,正是理解中国文明特征的肯綮之处。本文最后讨论二十四节气命名有关气的变化与《太一生水》之间的同构关系,从而指出二十四节气命名背后中国哲学气的思想、阴阳的思想、水的本源论思想之间深厚的思想渊源。

一、关于二十四节气的总称

二十四节气,是我们今天习惯的叫法,实际上这是一个比较后起的名称。二十四节气这个称谓的核心,是“节”和“气”两个字。《说文》释“节”为“竹约也”,亦即竹节,指的是时间重要的节点,也是时间关键的节奏所在。《周易·彖传下·节》云:“节,亨,刚柔分而刚得中……当位以节,中正以通。天地节,而四时成。”一年时间的阴阳变化是否符合节奏次序,这是关乎四时正常运行和万物正常生长的大问题。尽管“节”很重要,而且在《淮南子》中,已经出现了二十四节气名称的完整记载,并且直接说到了“节”,但看一下《淮南子·天文训》的具体文本,其云:“两维之间,九十一度十六分度之五而升,日行一度,十五日为一节,以生二十四时之变。”又云:“日冬至,音比林钟,浸以浊。日夏至,音比黄钟,浸以清。以十二律应二十四时之变”。可知《淮南子》为每十五日为一节区划的时间体系最后给出一个总称时并没有包含“节”字,叫法也并不是“二十四节气”,而是“二十四时”。也就是说整部《淮南子》中不存在“二十四节气”这个词。以“节”称呼二十四节气的,我检索查到的只有《史记·太史公自序》论阴阳家一例:“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很明显这里的“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应该就是今天春夏秋冬四季、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立与春分秋分二分以及夏至冬至二至组合的八节、十二月和二十四节气,所以这里的“二十四节”应该是阴阳家自己独有的的一套特殊叫法。

在古代正史文献中,二十四节气实际上更多地被称为“二十四气”。如《汉书·律历志》数次提及二十四节气,均称“二十四气”:

两者,两黄钟律之重也。二十四铢而成两者,二十四气之象也。

妄人请与治历大司农中丞麻光等二十馀人杂候日月晦朔弦望、八节二十四气,钧校诸历用状。奏可。

求八节,加大馀四十五,小馀千一百。求二十四气,三其小馀,加大馀十五,小馀千一十。

推中部二十四气,皆以元为法。

这种现象到《后汉书》也没有改变。《后汉书》在《律历》《祭祀》等部分六次提及二十四节气,无一例外都称之为“二十四气”。其中《后汉书·律历志》对我们理解二十四节气的称谓很有参考意义:

历数之生也,乃立仪、表,以校日景。景长则日远,天度之端也。日发其端,周而为岁,然其景不复,四周千四百六十一日,而景复初,是则日行之终。以周除日,得三百六十五四分度之一,为岁之日数。日日行一度,亦为天度。察日月俱发度端,日行十九周,月行二百五十四周,复会于端,是则月行之终也。以日周除月周,得一岁周天之数。以日一周减之,馀十二十九分之七,则月行过周及日行之数也,为一岁之月。以除一岁日,为一月之数。月之馀分积满其法,得一月,月成则其岁。月大四时推移,故置十二中以定月位。有朔而无中者为闰月。中之始曰节,与中为二十四气。以除一岁日,为一气之日数也。

这段话讲古人如何通过仪表观察日月而制历,言简意赅颇有可采。这里关注的是最后“中之始为节,与中为二十四气”,这两句话已经明确区分“节气”和“中气”,并把十二节气和十二中气加以合称,但并未称为“二十四节气”,而是和《汉书》一样称“二十四气”。可知和“节”相比,“气”才是总体概括二十四节气时古人更重视的根本属性。

二、关于“八节”

二十四节气的命名中,由二分二至和四立组合成的八节,其命名的逻辑是非常清楚的。我们说二十四节气是今天的习惯叫法,在秦汉文献中我们找不到“二十四节气”这个叫法的先例。这并不是说古人不讨论二十四节气,只不过他们讨论的时候最常使用的是“二十四气”。如果一定要找出古人把“节”和“气”连在一起使用的场合,更常出现的是“八节二十四气”的叫法。《周髀算经》云:“凡八节二十四气,气损益九寸九分、六分分之一。冬至晷长一丈三尺五寸,夏至晷长一尺六寸。问次节损益寸数长短各几何?”又云:“凡为八节二十四气,气损益九寸九分六分分之一。冬至、夏至为损益之始。”围绕这一点还有一个重要的例证在《汉书·律历志》中:

后二十七年,元凤三年,太史令张寿王上书言:“历者天地之大纪,上帝所为。传黄帝调律历,汉元年以来用之。今阴阳不调,宜更历之过也。“诏下主历使者鲜于妄人诘问,寿王不服。妄人请与治历大司农中丞麻光等二十余人杂候日月晦朔弦望、八节二十四气,钧校诸历用状。奏可。

《律历志》这一段话和确认太初历的权威性相关,所以非常重要。这段写因为张寿王的上书,皇帝派遣主历使者鲜于妄人本着“历本之验在于天”的原则,率领治历者们校验太初历和其他历法哪一家更准确。这场比试我们知道当然最后是太初历胜出。这里讨论的重点在于,和月亮的“晦朔弦望”成为验证的指标一样,太阳在“八节二十四气”中的变化,也成为了重要的验证指标。所以这里所称“八节二十四气”,可以看成和表现月相变化的“晦朔弦望”一样,是那个时代的标准表述。认识到这一点,对我们理解节气关系和节气命名,都是非常重要的。

我曾在论文《二十四节气的生成结构》中指出过,思考二十四节气的形成,一定要先知道二十四节气内部有自己的生成结构。“从生成结构而言,二十四节气的内部结构和《周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演化过程基本是同构的,是由一气而分阴阳,由阴阳而分四时,由四时而分八节,最后由八节拓而为二十四节气。在二十四节气中,八节结构性地位非常重要,在中国古代人的时间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我们还指出八节与八风的同构,认为它们都是一气周流的古代中国世界想象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是本文进一步讨论二十四节气命名问题的一个学术前提。

沿着这一思路进一步推衍开来,二十四节气中,“八节”是和“二十四气”并列的一个生成体系,其命名是与这一生成体系直接相关的。这个层面的节气名称共有八个,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冬至、夏至、春分、秋分。这八个名称的命名,具有非常鲜明的结构性特征。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合称“四立”,是以季节变化划分一年的四个重要标志性节点;冬至和夏至被合称为“两至”,春分和秋分被合称为“两分”,两至一长至一短至,两分昼夜均,都是一年季节变化最重要的标志点。事实上“两分两至”和“四立”构成了二十四节气的重要框架。

八节的命名,生成于这一内在逻辑中。两至两分和四立,这八个节气很早在《左传·僖公五年》中即被称为“分、至、启、闭”,都是本原于以日晷观察过程中日影的变化,其命名的逻辑是非常清楚的。

 

三、冬与夏:二至的阴阳构造

 

从结构上说,八节是二十四节气的大框架,是撑起一所叫做“年”的中国时间殿堂的八根巨柱。春夏秋冬组成四时,四立与两分两至组成八节,四时八节是二十四节气重要的结构性因素,它们结构了二十四节气的基本框架。如果换一个角度看,比如从阴阳的角度看这个大框架,我们就可以看到二十四节气排列的另一个层面。一年的时间是以冬至和夏至这两个阴阳极点为核心展开的循环往复的过程。这一过程可以分成乾坤一气由冬至而夏至和由夏至而冬至两个循环的系列。这两个序列一个是阴气由弱而强、阳气由强而弱的序列,另一个是阳气由弱而强、阴气由强而弱的序列。在这两个序列中,冬至作为阴极之点、夏至作为阳极之点,乃是二十四节气中两个最重要的时间节点。从二十四节气的整体结构看,二十四节气的命名有围绕二至的阴阳为核心排列的结构特征。

整个二十四节气,很清楚是由四立与二分二至这“八节”分别领着两个节气组合而成:

这个结构的存在不是偶然的。古人使用阴阳思维来思考问题:夏至日影最短,日照时间最长,是阳极;冬至日影最长,日照时间最短,是阴极。一年的阴阳变化被看成是两极之间阴阳的不断转换。这对我们思考二十四节气的命名很重要。因为在二十四节气中冬至和夏至是非常重要的两极,所以小满、小暑、小雪、小寒,和芒种(大满)、大暑、大雪、大寒的设置都和夏至与冬至这两个点相关,亦即小满、芒种(大满)和小暑、大暑拱卫着夏至,小雪、大雪和小寒、大寒拱卫着冬至,这十个节气的排列构成了二十四节气的阴阳二极。所以二十四节气中除了八节的命名逻辑已经清楚外,我们在这里又分析清楚了小满、小暑、小雪、小寒、芒种(大满)、大暑、大雪、大寒这八个节气的命名逻辑。二十四节气的冬夏两个季节的命名,完全是按照阴阳两极对称排列的。

到这里二十四个节气有两组十六个名字(八节系列的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和“小大系列”系列的小满、小暑、小雪、小寒、芒种、大暑、大雪、大寒)已经向我们展示出了名字背后的逻辑属性。我们最后要处理的,只剩下雨水、惊蛰、谷雨、清明和处暑、寒露、白露、霜降这八个节气的名字。

四、春秋的节气命名

这八个节气中,有春季雨水、惊蛰、谷雨、清明四个节气,秋季处暑、寒露、白露、霜降四个节气。乍一看是混乱的,其实认真看里面依旧是有逻辑的。

这八个节气里面,最重要的一个节气是惊蛰。《国语·周语》:“阴阳分布,震雷出滞”,春雷激响,唤醒万物之意。《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释义:“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春雷滚滚,万物复苏。一如真正从事过农业生产的陶渊明诗中所写,“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在中国古代,雷的地位非常高。新整理出的清华简《五纪》,分配春夏秋冬为东南西北后,以“大音”配“中”。释读者以为“大音”为“雷”,当为确论。龚自珍有诗云:“九州生气恃风雷”,巨大的声音通常来自炸裂或断裂,戛然炸响于天空的春雷,在古代是耳朵能经验的最大的炸裂的声音。春雷响时,正是大地回春之际,古人把万物复苏与雷声连在一起思考,认为是春雷开启了春的季节。清明则本自清明风。古人把风按照四正四隅八个方位分成八风:“东北方曰苍门,生条风。东方曰开明门,生明庶风。东南方曰阳门,生清明风。南方曰暑门,生景风。西南方曰白门,生凉风。西方曰阊阖门,生阊阖风。西北方曰幽都门,生不周风。北方曰寒门,生广莫风”。风是中国古代时间文化体系中最为核心的观念,古人早就认识到风向和季节之间的对应关系。所以《淮南子·地形训》云“八门之风,是节寒暑”。

惊蛰是雷,清明是风。春季四个节气中就有风有雷,生机勃勃。

惊蛰还和秋天的另一个节气“处暑”关系密切。“处暑”的“处”是“处刑”的“处”,是“杀”的意思。春天的勃勃生机到了“处暑”这里就面临了被杀的命运。从位置上处暑是立秋后第一个节气,处于夏与秋之间的转折点。从这里回视惊蛰,会带我们思考一个问题,这就是惊蛰的位置。因为按照这个逻辑,立春后的第一个节气不应该是雨水而应该是惊蛰。惊蛰本名启蛰,避汉景帝刘启之名讳而改称惊蛰。《大戴礼记·夏小正》曰:“正月启蛰,言发蛰也。” 以一年为单位的二十四节气中,启蛰以后万物生,处暑以后万物死,一生一死,一德一刑,一启一闭,遥遥相对,这样看刘歆《三统历》中把惊蛰排在雨水前,是有一定道理的。

处理完惊蛰、清明和处暑,我们再看余下的这五个节气:雨水、谷雨、寒露、白露、霜降。这五个节气分别表现的是降雨、降露、降霜。如果将它们和小满、大满(芒种)、小雪、大雪排在一起,实际上已经表现出了它们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这些名字都与降水有关。

 

五、水与气

经过上述讨论,我们已经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二十四节气这些名称之间是有很多内在逻辑联系的。现在我们再回到“二十四节气”的总体称谓进行讨论,总体上思考一下二十四节气的命名,并由此推察二十四节气的创造者怎样理解太阳的周年运动。二十四节气的命名包括了五个方面:1、以风而名之。我们常说“风气”,风者气也。这种命名只有清明一个。2、以节刻度之。主要抓住“至”“分”“立”三种状态,为周流天地之间的“一气”画出基本刻度。二分二至与四立是也。3、以门户启闭形容之。主要是惊蛰(启蛰)和处暑。4、以寒暑表现之。阴阳的变化表现为冷和热,如小暑、大暑、小寒、大寒。5、以湿燥反映之。这包括雨水、谷雨、小满、芒种(大满)、寒露、白露、霜降、小雪、大雪。这五个层面中,“以节刻度之”这八个节气我在《二十四节气的生成结构》中已做讨论,在此不再重复论及。“以寒暑表现之”部分清楚明白,也无须讨论。清明既是节日又是节气,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间点。“以门户启闭形容之”的惊蛰(启蛰)和处暑,也涉及很多重要的问题点,这两部分笔者将来拟专文讨论。以下讨论仅围绕“以湿燥反映之”这部分重点展开。

从数量上看,有雨水、谷雨、小满、芒种(大满)、寒露、白露、霜降、小雪、大雪九个节气。即便“大满”被命名为芒种不计算在内,这个序列依旧有八个节气,数量上已经足以和八节拮抗。可见这是二十四节气命名中非常重要的一端。从排列秩序上看,这九个节气分布遍于春夏秋冬四季。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体现在这九个节气中的秩序的存在。二十四节气展示的是一年中时间的变化,这变化是从始而终有方向性的。二十四节气命名中存在的“小大系列”由小而大,表现的就是这一方向性。按照这一方向性我们把上述九个节气排列开,就会发现这是一个从春夏风雷化雨、积雨为泽,泽蓄为满,又到秋冬水凝为露,结为霜,积为雪的变化过程,这个系列的节气名称实际上是一个整体,它们共同反映的是水在一年中的循环变化状态。

正如前文通过文献考察所见,古人通常称二十四节气为“二十四气”。到这里这“二十四气”的“气”,才是二十四节气的灵魂,是二十四节气最核心的概念。司马迁《史记·律书》云:“气始于冬至,周而复始。”古人认为一岁之间,“本一气之周流耳。”一年的节气变化就是“一气”的循环。我们要追问的是,二十四节气的名称中“气”的周流与循环究竟是如何被反映出来的呢?“二十四气”的叫法明显强调的是气,为什么到了命名之时却让水喧宾夺主了呢?

这就涉及了水和气的关系。“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人类学研究早已证明早期人类一直逐河逐水而生存。人类的生活离不开水。充足的水源是复杂农耕文明发生的根本前提。大江大河因为区域灌溉水源充足,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气候温和,适宜人类生存,也利于农作物培植和生长,所以农业发达比较早。而自从人类学会使用火,对冬寒地带生活的人们来说,水的三态变化就成了人们所掌握的最重要的生活常识。水因为温度变化会有气体、液体、固体三种变化。温度变化带来的水的形态的循环变化,为他们思考和建构世界的认识提供重要的思维框架。“气”字是象形字。甲骨文、金文的形体,就是水气上升蒸腾之象。从气出发思考,气是中间状态,相比而言水是湿润的气,而冰是干燥的气。从水出发思考,水是中间状态,相比而言气是水抽象无形的状态,而冰是水固化有形的状态。从冰出发思考,冰是水与气的中间状态,春天冰雪遇热融化时部分化为水,还有部分遇热升华变成湿润的水气。水遇冷凝固渐次结霜成冰的秋节,正所谓“秋干气燥”,大自然湿气变燥,万物逐渐变得枯干。一年中太阳南北一往一返,就这样和人生存的自然环境中水的三态变化直接联系到了一起,这正是中国古代思想中气论发生的重要契机。水的三态变化最后被归纳为气的循环变化,而“二十四气”中与水相关的名称组合到一起,表现的就是这一气、水、冰的循环变化过程。十二月之中,十月为亥月,是阴气盛月,而十一月为子月,是阳气初生。亥子之间转化的是水的气的状态。此后水为液态的雨,为水沉积的状态,四月为巳月,是阳气盛月,五月为午月,是阴气初生。此后水由液态渐次变寒露而经白露,次第成固态的霜和雪。存于天地之间的气态、液态、固态三态之“气”,就这样以雨、露、霜、雪的形态被表现于二十四节气之中。所以水的变化过程,展示的就是气的变化过程。

到这里我们可以回答最初提出的二十四节气创造者如何理解太阳周年运动的问题了。透过二十四节气的命名,我们看到他们对于太阳周年运动的认识,是一个风雷启之,处暑闭之,前后结构贯通的一个阴阳转化的时间过程。在他们的理解中包含了中国古人两部分认识自然规律的重要知识。一是以日晷等仪器立竿见影对于太阳的观测,二十四节气是与太阳观察直接联系的。这个直接的联系点,就是气的损益。在汉代人的观念里,气的损益,即《周髀算经》所称“气损益”,就是日影的损益,而“冬至、夏至为损益之始”。这个损益以日影变化为核心,以竹节之节名之,称为“八节”。另一个是对于水的气体、液体、固体三态变化的认识和想象。它以水的变化联通四季,以寒暑为枢纽,以水气湿燥为表象。二十四节气是在结合上述两部分知识的基础上,以对于意象、对称、修辞的美学追求,以科学的观测和精密的计算,以依靠直觉和想象成分的推察,用贯穿前后一年周期的思路进行的命名。这套命名背后依靠的,是中国古代思想展开的基本范式。

结 语

本文通过对二十四节气命名的分析,证明二十四节气的创造者们做这些命名时并不是全靠自己主观意愿,其构思并非无所依凭,而是思想上有所继承,思路上有所依循的。这些命名依靠中国古代思想展开的基本范式。也许有的读者已经注意到,我们这里使用的“湿燥”这一概念。这一概念本源于郭店楚简的《太一生水》。1993年在楚国郢都近郊发现的公元前三百年前后的楚墓是一位曾任“东宫之师”的楚国贵族坟墓,墓中出土的竹简中有一篇《太一生水》。从以上对于二十四节气命名的分析来看,《太一生水》和二十四节气之间是有直接思想关联性的: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成仓然;仓然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寒热之所生也;寒热者,四时者,阴阳之所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於水,行於时,周而又【 始, 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釐,阴阳之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

研究中国哲学的学者,重视这段文字蕴含的宇宙生成论特征。而从中国古代时间文化体系出发看这段话,我更看重的是里面反映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在中国古代思想的发生和发展过程中对时间的认识一直占有着重要地位。这里的“太一”,王春早在2004年即撰文尝试论证“太一”为“气”,从上述对二十四节气命名所蕴含思想的分析出发,我认为这个观点是非常值得认真对待的。从根本上说,《太一生水》这段话的逻辑核心是“成岁”,《太一生水》和二十四节气两者都是以气释岁,都把天地之间的阴阳变化、寒暑变化、湿燥变化看成是理解一年四季的重要的逻辑线索。事实上,从一年周期循环的时间中抽象出天道,是中国古代阴阳思想最重要的理论途径。

二十四节气名称的确立不是偶然的。正如这个命名中有关气的变化与《太一生水》之间的同构关系所显示的那样,其背后有深厚的思想渊源,有中国哲学气的思想、阴阳的思想、水的本源论思想作为支撑。这个结论同时也提醒我们,时间问题是中国古代思想最根本的问题。对时间的认识和理解中派生出来的思想观念,构成了中国古代哲学根本逻辑框架和思想特征,这也为我们论证中国古代哲学从根本上是时间哲学提供了一个坚实的证明环节。

作者刘晓峰,系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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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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