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创造了丰富而辉煌的优秀传统文化。其中的传统艺术,凝聚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思想内涵。文学作为一门语言艺术,可以充分发挥语言符号表意功能特性,通过语言文字来表现其他各门艺术,在对艺术进行再创造的基础上,赋予传统艺术新的活力。不少的文学作品,充分激活皮影、秦腔、瓷器、漆器、饮食、武术等传统艺术资源,显示出传统艺术的文化魅力和作家非凡的创造力。当代作家响应文艺工作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的号召,自觉地将传统艺术纳入文学创作范畴,使之焕发勃勃生机,展现绚烂色彩。
美的生成:文学与艺术结合的创造力
艺术具有审美特征。面对艺术,欣赏者往往从颜色、造型、声音、气味、触感等各方面进行鉴赏。好的绘画作品不仅能够满足视觉审美需求,而且总能让人生发出无尽的想象,产生身临其境之感。比如看到画作上的小溪,耳畔会响起潺潺流水之声;看到大片的油菜花,馥郁的香气不觉扑鼻而来。古代绘画艺术中,当线条与色彩不足以表达意境时,或当鉴赏者意欲表达自己欣赏画作的感悟时,语言符号就发挥出重要作用。中国古代有不少优秀题画诗,同为书法艺术,是绘画艺术与语言艺术相结合的产物,创造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独特艺术形式,充分展现多种艺术融合之美。
文学艺术与其他艺术相结合,有可能在美的基础上创造出更加美好的艺术,给欣赏者提供更高层次的审美体验。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名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琵琶声音之美如珍珠般圆润,妙不可言。刘鹗《老残游记》中说书艺人的表演令人产生“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之感。欣赏者在感受琵琶、说书艺术之美以外,也不禁感叹文学艺术对美的表达与再创造令人流连忘返、叹为观止。
当代作家注重艺术美的表达,他们善于将文学与传统艺术结合,创作出许多优秀文学作品。他们对艺术进行再创造,使其不仅具有传统艺术本源美的底色,同时赋予其语言文字之美,创造出别具一格的新的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陈彦长篇小说《主角》中,“一对灯”(眼睛)“放了光芒”,身段“溜劲儿、飘劲儿、灵动劲儿”十足、“色艺俱佳”的秦腔艺人,“高手对高手的心灵点化”“卯头对榫口的紧致楔入”“门框对门扇的严丝合缝”“老茶壶找见了老茶盖的美妙难言”的“好唱家与好敲家”“对了脾气合了卯窍”的高级唱戏享受;葛亮长篇小说《燕食记》中,小按师傅“晶莹剔透”的虾饺、“在指尖绽放开花朵”的烧卖,大按师傅“和舌头交缠在一起,深入味蕾深处”的双蓉月饼,尼姑庵色香味雅俱全的“般若素筵”,“锦餐玉食”厨王争霸赛中各尽其能的本帮菜与粤菜;林那北长篇小说《每天挖地不止》中,那扇“莲花、荷叶、黑蜻蜓,被一大片红底漆衬得似乎随时会摇摆起飞,带着香味扑面而来”的大漆门,“仿佛一只准备跨出去的大脚”之个性漆器落款,这些细节让读者在语言文字的烛照下体验到明艳、动人的艺术之美。
知识性写作:文学对传统艺术生产过程的记录与传播
《红楼梦》之所以被称为一部百科全书,与其知识性写作关系密切,书中涉及医药学、食品学、服饰学、建筑学、园林学等各个学科领域,令读者对作家渊博的知识储备肃然起敬。在现代写作中,知识的获取与构建逐渐受到更多作家与读者的关注。经验性与知识性都被纳入作家的创作,只是根据文学表现主题、题材内容的不同而有所侧重。在以传统艺术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中,知识性写作必不可少。虽然知识性写作在一部作品中很难形成体系,其系统性很难得到印证,但一门工艺的制作,一项技艺的掌握与呈现,均蕴含着这一门类独有的知识结构。知识性写作相对于经验性写作而言,可以给读者更加广阔的知识性体验,带领其进入某一专业领域殿堂。艺术的专业性通常令人望而生畏、无法亲近,这就容易使传统艺术与欣赏者之间产生隔膜。文学创作试图打破这种僵局,通过文学性的语言,使知识变得生动、形象、有趣。每一项艺术的呈现都倾注了创造者无尽的心血,它是带着艺术家的体温问世的,丰富了艺术的内涵。作家使用带有温度的语言文字观照传统艺术,进一步拉近读者与艺术家之间的距离,让传统艺术更容易被人所感知、接受、欣赏,文学的桥梁作用得以体现。
作家的文学书写不仅可以使艺术的知识性得以记录、保留、传播,同时使其具有文学审美特征。肖江虹的《傩面》对傩戏面具制作和傩戏演绎艺术的具体描绘,江华明的《尖锐的瓷片》《龙窑飞》对陶瓷制造技艺的集中展示,《燕食记》对岭南美食制作方法的描写,《每天挖地不止》对大漆制作工艺的细致描绘,吴志超的《锦绣鱼图》对赫哲族鱼皮画、鱼皮制品技艺的聚焦,均体现出作者对某一具体艺术门类的熟悉程度,也体现出学科专业素养。作家不仅懂得传统艺术生产的每一道程序、艺术生成的每一个诀窍,同时用语言文字将其描绘出来,使艺术生产过程不再同专业术语表达一样枯燥无味,而是浸润语言文字之美,用文学的方式进一步提升传统艺术的感染力,令读者在美的享受中感受传统艺术的魅力,并有可能根据语言文字产生创造某种艺术的冲动。
精神内涵:文学对传统艺术资源的深度挖掘
艺术往往具有较为明显的直观性,如音乐艺术主要靠听觉器官来感知,绘画艺术是视觉上的享受,饮食艺术则在于嗅觉与味觉的调动。虽然文学的阅读过程需要动用视觉器官,但这并非文学艺术的最主要特征,文学的创作过程与欣赏过程更需要大脑的参与来实现。正如王蒙所言,文学直观性不如其他艺术品种,但思维性可能超过其他。
文学是一门思维艺术,文学与其他传统艺术的结合,可以实现艺术直观性与非直观性的互补。用文学的方式来展现传统艺术,不仅可以将传统艺术之美呈现在读者面前,同时可以引发思考,使读者通过辨析、判断、整合,得到更多的启示。传统艺术本身具有丰富的意义,但隐藏在艺术背后的深层次内涵有时并非所有欣赏者都能体会到。文学创作则可利用语言符号的特殊性,担负起艺术解说的重任。传统艺术成为文学作品的伙伴,对文学更好地表达思想也发挥作用。在此过程中,文学赋予传统艺术更丰富的内涵,将隐藏在艺术背后的深层次意义激发出来,文学在挖掘传统艺术深厚内涵的同时,使自身更加深刻,在文学与艺术的双向寻求中,双方的艺术审美力与艺术价值力都有所提升。
《主角》不仅对秦腔表演艺术进行技艺性描绘,也对表演者的艺术人生进行深入探讨;红柯的《太阳深处的火焰》借古老关中皮影艺术展开中原文化与大漠文化的对话;刘亮程的《本巴》不仅用“齐”这种说唱艺术将蒙古史诗《江格尔》展现在读者面前,同时表达对人类美好童年的向往和歌颂;《燕食记》除了对岭南饮食文化的细致描写,还通过师徒三代传奇人生,表达做人的道理,以及在“常”与“变”中的哲理反思;《每天挖地不止》在描写大漆艺术的同时,通过乌瓦大院主人的人生境遇表示对自由、独立的向往与追求,刻画众生在财富面前的百态;薛涛的《桦皮船》通过大兴安岭鄂伦春族传统的制船、打猎技艺,表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愿望和对人类精神故乡的执着追求。文学与艺术的交流沟通,既表现了艺术创作者的工匠精神,又突出了艺术家做人的真诚、直率、坦荡,也表达作者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的期待。这些隐藏在艺术背后的深层次内涵通过文学的再创造得以实现。
当代作家自觉关注传统艺术资源宝库,用语言文字对传统艺术资源进行再创造,赋予它们鲜活的生命力,在讲好中国故事的同时,盘活优秀艺术资源。传统艺术资源也为作家提供了灵感和创作素材,对增强文学作品的艺术美感与思想深度大有裨益。可以说,当代文学与传统艺术的结合,是一场双向奔赴,双方都在这场奔赴中展现了丰富的自我,创造出卓越的价值,并给予读者美的享受和思想的启迪。
(作者:刘侠 肖远平,分别系贵州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