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又是一年毕业季，送别和告别的模式开启了。告别海大是你们今生头一次，但送别毕业生——对我们来说——却是每年有一遭，有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谈不上伤感，只是今年的送别格外沉重，不为你们经历了过去极不平凡的两年、三年或四年，而为一场划时代的变革悄然而至，要和即将走出校园的你们撞个正着。而就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我们绝大多数人还浑然不觉，变革的前夜居然没看到一丝波澜。
我是有点固执的，曾以为法律这个古老行业有其独特的坚守和倔强，法律人不用赶时髦，不必理会什么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之类的科技概念；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法律的堡垒是坚固的，机器没法染指。但终于现实逼迫我改变了看法，有些猝不及防。人工智能带来的惊涛骇浪势必会冲击、重塑每一个行业，它会改变我们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改变法律以及法律实施方式，乃至重新定义知识和制度的边界，很多领域的游戏规则可能要被彻底颠覆。
我有点茫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些什么，不知道我们的经验对于你们还有多大价值。我只是有个预感，历史的分水岭很可能就定位在你们走出校园的这一年。因此不同于往年的送别，这一次，我心里没底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想贩卖焦虑，我宁愿老生常谈，讲点励志的东西，比如龟兔赛跑，你们小时候就听过，道理也简单——人生是一场赛跑，一步领先不见得步步领先，松懈和自满要不得，坚持才是王道。据说人工智能领域的关键技术之所以能取得重大进展，就得益于OpenAI公司超于寻常的坚持，或者说超乎寻常的豪赌。
反败为胜、弯道超车或者后来者居上的事例不罕见，少不了坚持，但我们搞不清楚坚持在其中能占多大比重，搞不清楚坚持本身是不是一场豪赌，因为我们观察不到事件的全部背景因素。我们人类就是个成功逆袭的物种，从食物链的中端一跃而成为万物的灵长，不过用了几万年。但我们靠的不是耐力和毅力，而是突如其来的卓越智力和强大学习能力。在演化的时间尺度上，“突如其来”这个词用得并不夸张，它提示我们注意人类演化过程中的那些巧合和偶然。
乌龟跑赢兔子，显然是一次偶然的胜利。故事本身就预设了竞赛的规则，乌龟是在既定规则之下才成为赢家的。而若换个规则，比如改长跑为短跑，结局就截然不同。兔子一开始就赢下了全局，乌龟输定了，它耐力再好也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先机很重要，失去先机可能失去一切，过了这个村就不再有这个店。在人类文明史上，仅仅因为抢占了先机就赢下全局或赢下未来的事例实在太多了。每一种技术和知识都会为领先者带来丰厚的红利，弯道超车并非不可能，但前提是竞赛采用的是长跑规则，而如果竞赛只是一场短跑，那跑慢一步就可能永久失去翻盘的机会。
短跑比长跑更残酷，参赛者神经紧张，片刻不容松懈。但人世间还有比短跑更残酷、更惊心动魄的竞赛，比如决斗。决斗会让输家赔上性命，命都没了，还谈什么逆袭。最残酷的决斗用的是枪，眨眼间分胜负，输了的倒在血泊里，赢了的扬长而去，还不忘轻轻吹去枪口冒出的一丝硝烟。这样的场景可不只是出现在影视剧里，人世间有多少成王败寇，又有多少你死我活！
时间是个魔术师，它能制造错觉。你以为是长跑，其实只是短跑，甚至是决斗。你以为是先机，但先机之前还有先机。谁都知道要全神贯注去捕获先机，但知易行难，所谓先机不过是事后的描述，是对历史复杂性和非线性的一种想当然的建构。而就在先机呈现的那个时刻，没有人能断定那就是先机，就像当风口出现时没人能断定那就是风口一样。在时间的包裹里，所谓偶然和巧合、先机和风口其实是一样东西。换句话说，世上没有风口，也没有先机。
互联网是先机吗？不，计算机才是；计算机是先机吗？不知道，也许蒸汽机才是。早就有大佬说，枪炮、病菌和钢铁都是先机，但更早的先机是掌握大籽粒禾本植物（粮食）的耕种技术，那些最早进入农业社会的人群——他们的子孙后代——至今依然是支配世界的主要力量，真的是一步领先就步步领先啊；可那些孔武有力的猎人们呢，而今安在哉？压缩时间尺度，这场跨越一万年的长跑更像是一场决斗。猎人和农民，最初看是社会分工，回头看则是生态位的分化，hunt or be hunted，做不了猎人就得做猎物，历史的真相很残酷。
我没有兴趣讲历史，我只想借助点滴历史来提醒大家思考、关注自己的命运和人类的未来。越来越多的专家认为人工智能拥有开启一个新时代的潜力，没有人能精准地预测未来，没有人知道猎人和农民的故事会不会再演，但可以确定开弓没有回头箭。法律人更关心游戏规则，我可以提问——这场可以AI命名的技术革命会将人世间的竞争从长跑变成短跑、再把短跑变成决斗吗？这样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只是有种不可名状的紧迫感挥之不去。
就在上个月底，数百名科技专家联名发布了一封公开信，声称AI威胁人类生存的程度和级别不亚于流行病和核战争。这些专家不是泛泛之辈，其中就有OpenAI和谷歌DeepMind等几个头部科技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我有点纳闷，老实说我觉得这些人有点言不由衷，威胁真的来自所谓硅基生命反超碳基生命吗，抑或是恐惧感不过是反映了科技专家对人类本性的深刻不信任？假如未来世界的游戏规则就是胜者通吃，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场游戏中被吃掉的猎物，哪怕已经身处食物链的顶端？
我讲到这里，你们也许觉得能够猜到我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无非一些告诫：未来的竞争更惨烈，要全神贯注，高度警惕，要忙碌起来，持续奔跑，要只争朝夕，片刻不容松懈；领先了就要努力继续保持，落后了就要拼命迎头追上。谁还没听过龟兔赛跑的故事！
这些话都对，也都该说，但不是今天的重点。我更想说的，是貌似对立实为互补另一番话。我想说人生不是只有一条赛道，生命的意义也不只是奔跑；我还想说人生就像一场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这话听着耳熟吧？耳熟就对了，不过是几十年前就流行过的心灵鸡汤。心灵鸡汤都流出来了，难道桑老师要教唆大家躺平了吗？当然不会。放松不是躺平，我眼里的放松是一种拼搏的姿势。
紧绷的身体其实外强中干，静若处子方能动若脱兔，至少拳台上的高手深以为然。但不知有多少人晓得，紧绷的大脑同样虚弱无力，冥思苦想经常一无所获，满脑子主意其实是没有好主意，宁静方能致远。好的idea经常是灵光一现，它随机生成，没法被计划，没法被激励，不屈从于目标，不受动机支配，你越想得到就越是得不到。灵感和创意更是神出鬼没，它可能来自冥思苦想，也可能来自胡思乱想。世界上很多伟大的创意和发明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人生亦如是。越是在紧要关头，就越需要安静和放松。越是在需要透支生命的时代，越应该珍惜生命的价值。生活中少不了闲庭信步，纵情高歌，少不了欢声、笑语和怒吼。古人很早就说过，“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请注意，这话的意思不是要在张和弛之间把握合适的分寸，不是后人所说的“张弛有度”，古人的原意是要在张弛之间不断切换，用人生的多样性对赌生活世界的复杂性。张而无止或迟而无终，都是人生的悲剧。
因此，我所说的安静和放松，其实是更高段位的进取；与之相应，生活中的很多忙碌，不过是伪装的躺平。“忙碌”这个词很有意思，很少有人意识到“碌”的意思是平庸。忙碌不等于勤奋，结果也未必就是丰收，忙忙碌碌的后续往往就是碌碌无为——瞎忙。一个人瞎忙是浪费生命，一群人瞎忙是集体自杀。
忙碌只能应对简单的重复性的工作，而要发现新的赛道，完成复杂高维的任务——创造或创新，只在既定赛道上忙碌远远不够。想象力和创造力不可或缺，但这两样东西是非常娇贵的，用钱砸不出来，用鞭子抽不出来，用文山会海也堆不出来，培育它们的土壤，只可能是松软而非紧绷的大脑。松软的大脑肯定不会奔跑，但关键时刻也许能飞。
在我小时候熟悉的农村，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没有天灾人祸，未来的日子是确定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汗水不会白流。可如今不一样了，即将到来或已经到来的科技革命忽然间却把我们拉进了一片陌生的丛林。我再次强调，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清楚会遭遇什么，甚至不清楚新的游戏规则是什么。面对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我们何以安身？何以立命？何以再创辉煌？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还是选择避重就轻——干脆续编一个龟兔赛跑的故事吧。这次的比赛不是一对一单挑，而是团体赛，一群乌龟对一群野兔。乌龟们靠着坚韧的毅力赢下了这场团体赛，虽有几只野兔一开始就冲在了前边，但按规则野兔们又输了。它们组织涣散，精力也不太集中；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四处徜徉；其中竟有一只野兔忘记了比赛，把比赛当成了旅行，但恍然间它发现了一条新赛道，新赛道通向一片满地胡萝卜的桃花园。你们懂得故事的寓意，一个人东张西望可能会偏离轨道，一群人东张西望就可能无意间开创一片新天地。
毕业之后的日子是忙碌的，五加二、白加黑都是家常便饭，但忙碌之余也不妨偶尔停下来，歇歇脚，听江上之秋风，看山间之明月，放松一下身体和大脑，没准儿有惊喜。法律人的人生应该是丰富多彩的，有张也有驰。如果你眼里只有案例、案卷、表格、台账、PPT和申报书，一门子心思全在眼前的苟且，一条道走到黑，又怎能指望峰回路转抑或是柳暗花明？更别提还有传说中的星辰大海、诗和远方、飞扬的青春以及爆炸的格局！
临别之际少不了祝愿，送给你们的祝愿既简单又贪婪——希望你们能成就一番事业，赢下一些必要的竞赛，但又不输掉快乐的人生。
谢谢大家！
桑本谦，中国海洋大学"繁荣工程"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