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上午从院办得知蒲老师于昨晚过世的消息,一时很突然,旋即特别难过。按说,蒲老师仁者寿,且刚顺利度过三年疫情,我预期,老师至少轻轻松松岁过百龄。咋闻噩耗,突然者以此。虽我与蒲老师年岁相差近半个世纪,但承蒙老师不弃,自2000年到北大念书任教以来,往来尚属不少。点点滴滴,一时之间潮涌而来。
最早受教于先生,大约在1999-2000年间,我拟从中国史学转入法史学,准备博士生入学考试,基础薄弱,就从图书馆借到蒲老师编著的《中国法制史》,作为重要的参考书籍。我的中法史方面知识的起步,颇得力于此。
及至正式入北大法学院读书,那时老师早已退休。某个秋后的下午,老师来院里取邮件,我恰从学院信箱处经过,遂上前跟老师做了自我简介,希望老师能在学业上给予指点。老师特别热心,跟我聊了很多。那时还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具体的细节多已忘记,但印象特别深刻的有两点:第一、要特别重视材料,尤其是第一手材料。没有对材料的广泛涉猎和精读,法史学做不好。第二、要通,要博。你现在虽然跟着导师做的是近代法方面的题目,但要把近代做好,得懂中国传统,至少明清两代要比较熟悉,心里要有数。老师临离开法学院时,非常和蔼地告诉我,他就住在中关园,具体住址和家里电话是多少,希望我有时间就去聊聊。跟蒲老师第一次见面,感觉特别亲切,基本上没什么拘束。如沐春风,绝非虚语。
后来就到老师家拜谒过数次。印象最深的有一次,我跟老师聊起,从史学转入法学,不知道论文该如何写。老师就让我就相关主题写篇一两万字的小论文,让他看看。我就把博士论文的第一章改名为“清代司法改革原因探析”,打印出来,留在了老师的书房里。大概过了半个月,蒲老师来院里,专门到学科办公室,将打印稿还给了我,说:作为博士生初写论文,大致还可以,可能论得较多,再补充些资料更好。等送走老师后,迫不及待翻开打印稿,密密麻麻的铅笔批注,从材料、文句,甚至标点符号,都一一改动过。一则以深深惭愧,一则以无限感动。
及至我从厦门大学再回北大做博士后研究,也住在中关园,就时常碰见老师和师母。碰见了,没什么事的时候,就跟随二老到老师的书房,从学术、生活、工作去处到学院人事掌故,想到什么就聊什么。那会孩子刚出生不久,还没有上幼儿园,妻子带着孩子常在中关园的小花园玩,碰见二老的频率更繁,二老会经常让他们母子二人到家放松放松,逗逗孩子,聊点家常。记得很多次,我晚上回家,妻子就跟我讲,今天又到蒲老师家去了,二老真好!后来我正式任教,搬离中关园,见二老不再那么频繁,但逢年过节,都会带着孩子去二老家看看,临时有事,也多会电话问候。再后来,二老搬到五道口新居,随着二老年纪日增,蒲老师的听力也大不如前,我也是杂事繁多,渐渐拜谒的次数就稀疏了。现在想来,特不应该。
蒲老师的学问,自有入室子弟予以总结,不敢妄言。我只想指出一点:
每一时代的学问,自不能不受时代环境的影响。但真正第一流的学问,是能恰当跳出这个时代,给著者当下的时代起到引领作用,从而为下一代或几代学人树立典范。阳明先生针对“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教条学风,一反支离,强调致良知的学术本旨,据其亲身学问经历,指出:“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在我们这个时代,学问风气之“虚实温凉阴阳内外”又是如何呢?据我的有限观察,是学人议论太多、依傍太过、功利太盛。恰如段玉裁所言:“以己之见硬坐为古贤圣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原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蒲老师淡泊荣华,沉潜史料,论从史出,无事依傍。凭数十年的积累,在八十以上高龄,集中七八年之力,手写出四百多万字的大型专业工具书《中国法制史大辞典》。其间寄寓了蒲老师对中法史学问多大的期望,不言而喻。嘉惠后学,自然而然。
诚则灵,不诚无物,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蒲老师为人之诚,为学之笃,学界有口皆碑,不啻在为古圣先贤斯言作证。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谨拟挽联,以为追忆缅怀:
燕园七十载,经纶数千年法史春秋;
斯学正寂寥,典范何处寻明道淑世?
蒲老师千古
北京大学近代法研究所全体同仁敬挽
李启成
2023年5月9日上午于陈明楼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