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前些时候我接触了一本类型有点奇特的书,王大可的《它们的性》,通过考察和描述动物的性行为来观照人类自身的性和婚姻,那真是一本妙书,可惜我们这次不能来谈它。这次我们要谈的是戴蒙德的人类学著作《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篇幅和叙事都更为宏大。这种类型的书其实国内引进过不少,但我们20年的对谈中好像很少触及,尽管戴蒙德的其他著作我们倒是谈过。
这是戴蒙德出版的第一本书,分五部分来讨论人类这个物种进化发展的历史。第一部分强调人类和黑猩猩的极为亲近的亲缘关系,第二部分讨论人类的性选择,第三部分论述人类如何进化成为万物之灵,第四部分讨论人类如何征服世界,最后,第五部分展望人类这个物种在地球上的前景。
人类学中的一些重要结论,也许基本上已经形成了某种“主流”的意见——但我相信多半没有像物理学那样明确,因为这类非精密科学很容易存在各种意见的分歧。而每个人类学家在阐述自己的见解时,也更容易保留带有个人色彩的成分。
比如戴蒙德在绪论中认为,人类这个物种有三个“阴暗特征”:吸毒、仇杀外族、破坏环境。特别最后这个阴暗特征,戴蒙德强调,人类并不是像很多人想当然认为的那样,是进入工业化社会以后才开始破坏环境的,而是长期以来一直在那样干。他说的人类这三个阴暗特征,我觉得很有意思,不知会不会引起你讨论的兴趣。
刘:
你说的这三个“阴暗特征”,我确实有兴趣讨论。不过,一开始,我还是先想谈谈给此书的定位。你说《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是戴蒙德的人类学著作,又限定为是一种适度悲观的人类学。在我可能不是很准确的理解中,人类学分为体质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或称社会人类学)。前者,确实有些方面是与戴蒙德在书中讨论的问题有一定的相关性,但戴蒙德的讨论和分析,我觉得更多的是在借用社会生物学的类比。而后者,虽然也与戴蒙德在书的后面涉及与人类相关的文化问题的讨论有关系(就像你突出地关注的三个“阴暗特征”,而且他也用了不少他自己在新几内亚岛的经历,但戴蒙德的研究方法似乎也不是标准的文化人类学的方法。
我个人认为,要给此书一个明确的学科定位可能很难,我觉得此书夹杂着像进化生物学、社会生物学、分子生物学(如其中特别关注的基因问题)等等学科的内容,试图面向普通读者讨论人类的演化这样一个宏大的主题,虽然也涉及文化,但在基调上,仍然还是非常“科学化”的,真正人文的立场其实还是比较弱的。
但这种学科定位的困难,又可以是某种跨学科的普及性著作的优势,可以显示出个人的风格和特色,更可以在宏大的主题下信马由缰地选择讨论各种作者认为重要或有趣的问题。你讲的三个“阴暗特征”也应该是属于此类,毕竟不是所有以正统学术方式讨论人类演化的研究都会突出地聚焦于此。这种特色,与其说是人类学家的个人特色,倒不如说是普及读物作者的个人特色。
先从“吸毒”说起。这应该是与所谓的对“成瘾”问题的研究密切相关。我也曾听人以有些玩笑式的方式讲到,说这是独特地属于人类的生活活动。不过,在这种有意识地享用毒品的人类活动,又确实是极为复杂的问题,甚至争议极
大,包括像如何定义毒品,如何将毒品与可被接受的其他成瘾物质区分开等。至少,对于人类吸毒这一“阴暗特征”产生的原因,我没有觉得戴蒙德在他讨论的语境中给出了比较令人满意的答案。除了某种地理决定论的说法之外,他在书中对其他问题似乎也都没有特别明确的答案。而这是不是与他那种更为“科学”的背景和追求形成了某种反差和矛盾呢?
江:
确实,这是一部通俗著作,跨界色彩使它很难被明确归类于“体质人类学”或“文化人类学”,但基本上还是在谈论和人类学有关的话题。
但是,关于人类的吸毒这一“阴暗特征”,戴蒙德的论述不能让我满意。
首先,吸毒可能并非人类所独有的行为。例如我曾在植物学家的著作中读到,他家里养的猫每天都要去嗅他种植的猫薄荷(荆芥,Nepetacataria),然后满地打滚,这完全可以解释为猫对兴奋剂(很可能是性兴奋剂)的上瘾,和人类的吸毒上瘾一样。
其次,戴蒙德将人类的吸毒和动物雄性的不利于生存的羽饰、鸣叫、舞蹈等联系起来,认为雄性通过这种类似“自残”的行为,向雌性发出“看我多健康”“我多经得起折腾”这样的信号,意在吸引更多的异性来和自己交配。这种说法也很成问题。
在我有限的文化人类学知识中,吸毒最初是和祭祀联系在一起的,迷幻药(毒品)的功能是让祭司在祭祀活动中展现(甚至获得)某些超能力。而男性用来吸引女性爱慕的,或是直接夸耀性能力,或是向女性展示勇武(比如中国先秦时代的“万舞”)。
戴蒙德为证成其说而举的他在印度尼西亚见到当地人喝煤油的故事,也完全可以纳入上述解释( 自残可以视为勇武的表现之一)。况且在那个故事中,喝煤油并不会上瘾,因此用这个故事来佐证吸毒明显是有问题的。
而在本书“为什么麻醉自己:烟、酒与毒品”这一章的结尾,戴蒙德似乎又否定了自己前面的论述,
认为在现代社会,吸毒已经不再具有类似雄孔雀的羽毛之类吸引异性的“潜在的利益”(其实也不一定),而人们仍然继续吸毒,是因为上瘾。这一章就此戛然而止,给我的印象是,戴蒙德自己对这个问题就没有明确的答案。
如果把此书定位为“基本上是在谈论和人类学有关的话题的通俗著作”,我觉得就比较合适了,尽管对于作者谈论的方式和问题,我们可以展开进行分析讨论。
对于前面有关“吸毒”的问题,我也同意你的看法。其实,不仅是“吸毒”的问题,另外两个你提到的人类这个物种的“阴暗特征”,即“仇杀外族”和“破坏环境”,情况基本也是如此。当然,如果不过分追究作者是否给出了合理的最终答案的话,对于这些问题的揭示过程和某些分析,那也还是有意义的。
我觉得,此书一个突出特点和优点,就是在于作者提出了许多一般人们不会以为是问题的问题,以那种就像我们经常会归为儿童在未经充分规训之前会无顾忌地出许多看似天真却实际上又很深刻的问题方式,并试图给出答案。就提出那些问题让人们去思考,这点非常好,但在给出答案方面,就有许多值得警惕和注意的地方。
首先,是作者潜在地(也就是说并非明确地表达了但又很有这种引导性地)预设了对涉及人类演化的每个重要问题,都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其次,是作者在分析讨论这些重要问题时,虽然使用了大量的材料进行“佐证”,但这些佐证材料的有效性其实是很有限的,例如,将以动物为研究对象的社会生物学研究结果用来佐证人类的行为,就很有争议。而且,在谈论更多涉及人类演化的文化问题时,又没有使用规范的人文研究的方法,当然这与作者的自然科学家身份背景很有关系。在这当中,也许“环境地理决定论”的观点是很明确的——尽管这种立场也是一直在学界很有争议的。
再次,人类的演化,显然离不开自然和人文两个方面,而人文的
研究,就比较主流的看法来说,是并不试图对涉及文化的重要问题一劳永逸地给出终极答案的,只是在提出、补充可能的新看法或新答案的努力中。
也许,正是这几方面的原因,造成了此书讨论中的特色,同样也是可以争议的问题。
江:
既然是“谈论”嘛,当然并不一定要求作者给出明确的答案——事实上很多问题本来就没有这样的答案。
在本书的第五部分,戴蒙德提出一个观点,说我们普遍认为“过去有过一个黄金时代”的认知是错误的。在那个黄金时代,人类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爱护环境,敬畏自然。而戴蒙德列举了一些证据,比如新西兰的毛利人、去到复活节岛的波利尼西亚人等等,表明初民们早就习惯于破坏环境,特别是当他们移居到一个新环境时。
而对于地球的生态前景,戴蒙德基本上持悲观态度。原因当然和人类自古以来破坏环境的秉性有关,现代化又让人类的这种能力变得极为巨大。他描述说,人类已经、并且正在让许许多多生物灭绝。现存的3000万种生物,一半会在下个世纪灭亡。按照现有的生物灭绝速度,地球上每年有15万种生物灭绝,每小时有17种灭绝。
在戴蒙德看来,地球环境的毁灭有两种途径:一是核大战之后的核灾难,二是人类持续的环境破坏。前者不一定会发生,后者却是“现在进行时”——自古以来一直在发生,而现代则极大的加速进行了(例如,人类活动导致的物种灭绝速度,是自然界自发的物种灭绝速度的约200倍)。
那么人类是不是注定要万劫不复了呢? 照戴蒙德的上述论证,基本上就是的。然而这样的结论毕竟有政治不正确之嫌,也不讨人喜欢,所以戴蒙德无论如何不得不给读者留下一丝希望:那就是本书的跋语部分。可惜的是,在标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跋语中,戴蒙德只是重复了一些环保人士说过无数遍的老生常谈,并未能提供什么灵丹妙药。
这一点恰恰也是麻烦所在之处。其实,戴蒙德所说的两种地球毁灭的方式,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人类的毁灭方式,我觉得其实都是存在可能的。以这样两种方式毁灭,人类的前景也确实很悲观,戴蒙德除了像你所说的只能重复提出一些老生常谈之外,没有提供灵丹妙药这也很正常。而现在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依靠新科技的外星移民上,那更不是什么有效的解决途径。至于这种前景是否也是像戴蒙德在书中不断提及的人类基因的命定,或者归于某些人文立场的人所说的人类的“天性”,或许纠结原因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类可以怎么做,或者说,作为人类的每一个个体“第三种黑猩猩”可能怎样做。
对于未来的判断,当然有不确定性。按照不同的信念,以及不同的立场,就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也恰恰由于“第三种黑猩猩”的特殊性,即人类有意识,有文化,有社会结构和不同的社会制度,以及相应地有各种利益,就很难做到所有的人都做出一致的选择。在这种意义上,人类悲观的未来,又恰恰是其自身的特殊性所决定的。
当然,每一个“第三种黑猩猩”的个体,也还是可以按其特有的伦理立场作出个体的选择。但这种对每个个体有意义的伦理立场,却是戴蒙德在书中经常涉及而又没有真正说清楚的问题之一。所以读了戴蒙德的书,也还是没有能让我有一个摆脱悲观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