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走了,好像天边璀璨云彩翩然而去。我觉得此时他想看到的不是大家的惊愕、悲叹与不舍,而是记得他一生的成就与风华。简单地来说,云汉是世界级的政治学者,温柔敦厚的儒士,满怀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以及善于品味人生的大师。这四点,缺一不足以描摹云汉。
云汉是台大政治系大我三届的学长,在学校就有才子的名声。1987年他从明尼苏达大学拿到博士学位回母系任教,我四年后继之,从此我们在政治系做了32年的同事。后来胡佛院士倡议在“中央研究院”成立政治学研究所,先成立筹备处,我们二人乃一起去“中研院”,为新所打基础,但仍在台大合聘教书。当时由我担任筹备处主任,云汉是所里敦请的第一位特聘研究员。 “中研院”的这一段,我们又同事了21年。这两份同事的情谊,加起来超过了半世纪,相处时间之长,应该是少有的。
云汉是世界级的政治学者,毫不为过。他师从胡佛院士,是胡老师的大弟子,从台大组建第一个调查研究团队时,就参与其中。胡老师的这个计划,后来扩展到两岸三地,并且在云汉回国后,逐步扩展成为亚洲民主动态调查(ABS),并且与世界民主动态调查联系起来,成为一个国际性的学术网络。这是在全球民主化浪潮下从民主价值变迁的角度来进行的一个国际政治学研究主轴,而云汉承接着胡老师,带领台湾地区的学者,在这其中取得了亚洲地区的领导性角色。如此成就在全球华人政治学者当中是空前的。云汉与亚洲及全球从事民主化相关调研的学者进行了广泛的合作,建立起联系网络,相互支持,并且获得了国内与国际许多主要研究基金的支持。其规模在台湾地区的政治学界无疑是最大、也最持久的。
这样一个重要的国际政治学术组织的建构,是极为艰辛的。ABS除了直接进行一波波的调查研究之外,又指导与支持了多个国家的调研工作,并整合建立了整个区域的数据库,扮演行政协调的角色。其中各式各样的讨论谈判、折冲尊俎,极为劳心费力;而为计划持续筹募研究资金,更是云汉直到过世那一天都时时刻刻心心念念的大事,这对他的病情无容置疑地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云汉是一位温柔敦厚的儒士,这一点跟胡佛老师一样。他们一心向慕西学,如五四诸子一样想用民主与科学来救国,但是其待人处事完全是温厚的儒家典型。云汉对学术前辈执礼甚恭,对同侪慷慨大度,对学生则关心照顾、非常温柔,和他相处过的人绝不可能无感。他才思敏捷但绝不盛气凌人,执着理念但温和婉转,不在同一个文化情境之下的外国学者也乐于和云汉合作相处。记得一位很资深的美国政治学者前一段时间来台,但是没有见到云汉,深感可惜,他在临行前跟我说“Yun-han is such a sweet person”。我想了一下,了解到他这样说的原因,是云汉总是热忱地接待国际学者,并且体贴地为他们的研究需求多方设想。我和云汉有一些共同的学生,即使在国外教书发展还是持续保持联络。这些学生回台湾来的时候一定会来看老师,而我也因此知道云汉对学生的关照是如何体贴入微。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的学生,能被大师鼓励肯定,是会长久记忆、甚至影响一辈子的。云汉这样感动了好多的学生,让他们走上了学术的志业。
云汉的儒士之风还可以从另外一角度来看。多年来我从旁观察,深深感觉到云汉对胡老师不仅是当成恩师来尊敬,而胡老师对云汉也不只是当成他的大弟子来培养提携,他们两人是情同父子的。胡老师在引进政治学的科学方法以及开启调查研究的风气潮流方面是国内第一人,而云汉则完全继承了胡老师的理念。在2018年胡老师过世,云汉为胡老师尽心筹办了一场追思会,并在会上为台大社科院的胡佛东亚民主中心揭牌,场面非常感人。这当然是为了纪念胡老师开创的功绩,也是充满了云汉与一整代学术界对胡老师的师慕之情。从这些师生的互动,我看到儒家的风范,也看到中华文化传统中美好的一面。
云汉是满怀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虽然他的研究多是运用数量工具来进行精细的社会科学分析,但是他的起始点与一贯的初心是高度理想主义的。以前胡老师在教导台大一届届学生的时候,总不断提醒大家要尽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讲到知识分子这四个字的时候,语调一定特别高昂。我知道那是一项期许、一份使命感,和一种甘尽全力、愿意为理念而牺牲的心态表述,展现的是对统治者的一种宁折不弯的骨气。在这种心情之下,云汉始则以西方的自由主义民主为圭臬,并研究在台湾地区如何进行民主转型,又如何可以达成民主巩固,这反映在他前期的专书著作,包括Crafting Democracy in Taiwan与《台湾民主转型的经验与启示》当中。到了后期,云汉观察到民主体制在实际运作上的种切缺失,乃又不惜与多数意见相抗,坦率地批评西方民主,并指出中国与东方的兴起,以及中国模式有其合理性,而后者在台湾地区是有极大的政治争议性的。他的《高思在云》、《全球化的裂解与再融合》,与和郑永年主编的《西方中心世界的式微与全球新秩序的兴起》是这个阶段的标志型著作。云汉最后一篇公共论述,是在过世前一个月在《天下杂志》发表的《美国军售地雷,台湾必须觉醒》,纵身跃入一个爆炸性的议题当中。云汉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忧国忧时,发抒己见,无论在什么样的政治环境,都慷慨陈辞,这份志气,也是从恩师胡院士那里一脉相承下来的。不同意云汉观点的人,可以和他进行学术辩论,但是不能够否认他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和油然而发的谔谔之言。
最后,云汉是善于品味人生的大师。许多与云汉相识的学术中人,都知道云汉对生活有艺术性的品味。他是一位美食家,对于东西菜饫、名家餐馆如数家珍。他在国际行走,又在对岸走遍大江南北,阅历丰富,无论品茗、论酒,指点佳馄饨,胜过专家。去过蒋经国基金会、受过云汉招待的学者,不可能不惊讶于主人的精致品味。我最叹服的,是云汉以逾十年的努力,百折不回地建构了七海文化园区,创建了蒋经国"总统"图书馆,其建筑的巧妙布局、色调的层层搭配、雅致的多样选材、与气魄的开阔展示,都让人赞叹不已。在宴会大厅旁的墙上,有一幅胡老师所写的苏轼《念奴娇》,从大江东去写到一尊还酹江月,气势磅礡,笔力万钧。这也是云汉最爱与人介绍的,一来展现出胡院士的名家书法,一来也更让人感受到云汉对恩师的敬重与推崇。
一位硕学鸿儒、谦谦君子、忧国学者、品味大师从此仙逝,但是他所遗留的,何其丰富。如何让他所夙夜经营的能够长久存留,持续发挥影响,而不至人走茶凉,会是怀念云汉的人所该心心念念、不能遗忘的。
吴玉山,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