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玉:改革开放的燃灯者——沉痛悼念祖慰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454 次 更新时间:2022-12-12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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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15日,我与夫人高伟住进武大人民医院复查旧疾,经过半个月的检查,我们于3月2日下午出院了,又回到泰康之家楚园。

3月3日清晨,我收到了长子刘维宁自广州发来的一则不幸消息,并转发了梅朵的一篇悼念祖慰逝世的网文《怀念祖慰老师》。这时我仍然不敢相信他的逝世是真的,于是我又询问小儿子刘维东:“祖慰逝世是真的吗?”他说是真的。这时我才发微信给祖慰的夫人、我的学生江霞,问道:“江霞,祖慰是不是出事了?在海南还是在武汉?”她写道:“敬爱的校长,我在一夜之间永失至爱,痛彻,哀彻,不能自已。”我立即回复她,写道:“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天嫉英才呀!我谨向他的逝世表示沉痛的哀悼!向你表示诚挚的慰问!”我随后发去一副挽联:

是非分明铁臂担道义

才华横溢文章唤万世

在这悲痛的时刻,与祖慰交往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展现在我的脑海。

我于1981年7月22日履任武汉大学第22任校长,新闻记者们向来是非常敏感的,瞬间他们蜂拥至武汉大学,争相报道我任职的消息,以及学校怎样开启教育改革,其中有人民日报的毕全忠、龚达发,光明日报的樊云芳、丁炳昌,中国青年报的吴苾雯,湖北人民广播电台的纪卓如,等等。

祖慰原名张祖慰,1937年5月出生于上海,早年学习建筑工程专业,有军旅生活经历,是广州军区武汉空军文工团创作员,男高音歌唱家。后来,他酷爱写作,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协副主席和旅法作家协会副主席、《欧洲日报》专栏作家。

作家祖慰不愧是改革开放的先知先觉者。在我任职的头一个月,他就到武汉大学采访了我。他询问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打算烧哪三把火?”我回复他说:“新闻社报道说我是全国重点大学中最年轻的校长,也是新中国自己培育的第一位大学校长。既然说我年轻,那就应当像一个年轻人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干一番事业,重振已经衰败的武汉大学昔日的辉煌。至于三把火,我想还是低调的为好,从调查研究入手。在此基础上,再制定学校改革与发展的规划。”他说:“好,这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我赞成,并等待你的好消息。”

从那以后,在校园里随时可以看到祖慰的身影,他在食堂与大学生们共进午餐,参加学生们的樱花诗歌朗诵,参加每星期三晚上雷打不动的“多学科辩论会”(即“快乐学院”)。在此期间,他围绕着武汉大学的教育改革,写出了许多独特的报告文学,如《审丑者》,描绘哲理漫画创立者周中华(哲学系78级学生);《快乐学院》,礼赞哲学系78级学生艾路明创办的“快乐学院”;《陈天生效应》,反映经济学系青年教师陈天生一个人承包《人与自然》杂志的故事;《刘道玉晶核》,全面介绍了我“卧薪尝胆,十年雪耻”励志改革的精神,上篇是“未来”,下篇是“金牌”,全文共2万多字。《中国青年报》于1985年1月11和12日,以两个整版刊发,引起极大的反响,尤其获得了广大青年们的共鸣,一时武汉大学成了他们求学的理想圣殿。

接着,他又写了一篇关于我的长篇报告文学,题目用了扬弃加乐谱中的无限延长符号。他解释说,所谓的扬弃就是指刘道玉敢于破旧立新和改革创新,而无限延长符号既表示我多愁善感的个性、又反映改革的道路是漫长而艰难的。同时,刘道玉不仅要扬弃错误的自我,而且还要扬弃成功的自我,超越自我。他在结尾时写道:“他那头额上像Ω样的皱褶刚刚拉平,却很快像弹簧一样又弹了回去。怎么回事呢?这就是他本性难移的表现。他的本性是,总是与自己过不去,总是求变!”

祖慰的创作,并没有局限于一校一地,他的视角广泛而独特。1980年,他发表了《啊,父老兄弟》,是为一桩冤假错案的呐喊,开启了他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新天地。他创作的小说和报告文学还有:《爱神的相似定理》、《智慧的密码》、《朱九思的引力》、《深圳的经纬》、《祖国的T细胞》、《他脑神游》、《矮的升华》、《怪话连篇》,等等。从他的文学创作中,可以发现一系列的科学技术俗语或符号,如晶核、引力、效应、T细胞、经纬度、Ω,等等。这得益于他学建筑设计,所以这些专业术语俯拾皆是,信手捻来,而且用得恰到好处。这说明,他的境界已经到了文理兼通、博古通今的地步,这是文化人做学问的最高境界。

人们读了他的文学创作,不免觉得有些怪怪的,所以行家称他为“怪味作家”。怪在何处呢?怪就怪在他取材独特,语言辛辣,调侃而又不乏幽默,具有极大的刺激性和冲击力,往往给人以强烈的震撼。作为改革开放的燃灯者,他是当之无愧的。点灯者要知道什么是“灯”,灯在哪里,什么是点灯的最佳契机,点灯给谁照亮方向?要做到这些,必须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不落俗套的创新能力和大无畏的质疑和批判精神。我与祖慰成为挚友,是因为我们性格相似,价值观念相同,我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坚决拥戴者、践行者和见证者。

八十年代末,他去了法国。从此之后,我们相隔万里互思念,只能把的真情与祝福埋藏在心中。

2005年9月,我的自传《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两个月内重印两次,达20000余册,却不能在当地发行。但是,深圳和广州邀请我去参加签售会。当年12月2日,我由深圳达到广州,下榻在广州市长大厦。武汉大学中文系84级毕业生陈明洋是《南方周末》副主编,他说3号晚上将到酒店看望我,我们见面时,他特意介绍说:“今天我带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你猜猜是谁?”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突然从另一个房间走出一个人,他就是我久别的老朋友祖慰,我们热烈地互相拥抱。原来,陈明洋是要给我一个惊喜,这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们相互询问了彼此的近况,倾诉了我们久久积压在心头的话语。

这时,陈明洋正儿八经地说道:“老朋友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好在来日方长,祖慰以后就不走了,你们有的是时间叙谈。《南方周末》很久就想发一篇刘校长的专访,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要写出一篇关于校长的高水平专访,非祖慰莫属,这事今天就定下来了。”我恭敬不如从命,欢迎祖慰到武汉采访,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借此我俩可以好好地叙谈阔别的一切。

大约是12月上旬,祖慰来到了武汉,我安排他住在工学部滨湖园,我们畅谈了两个整天。他在武汉军界、文艺界和教育界有众多老朋友,自然要分别拜访的。

12月中旬一个晚上,湖北省作协秘书长梁必文特设宴款待祖慰,出席作陪的有著名诗人叶文福、高伐林等十多人,我也在被邀请之列。整个晚宴充瞒着热烈、欢快的气氛。楚天广播电台主持人江霞也应邀来参加。这是一份迟到的缘分,这次见面也点燃了祖慰与江霞心中的爱火,奠定了他们结成秦晋之好的基础。原来我还担心,祖慰归国以后,将根植何处?他无家、无房、无单位、无工作、无工资,何处安身?我的顾虑是多余的,祖慰与江霞于2010年9月9日正式结婚,她不仅给予他爱情,而且为他准备好了一切,包括住房、汽车和所有的工作与生活条件。

这次祖慰武汉之行,可谓收获丰硕,包括创作和爱情两个方面。在对我采访的基础上,他很快写出了《棒喝教育——重逢教育家刘道玉》,文章发表在《南方周末》2006年1月26日,同时还刊发了一幅在楚天庐聚会的照片。这篇专访发表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也算是他以此文告知朋友们,他已经回国了。

2006年4月13日,他再次到武汉,先后到几所大学作演讲,受到了师生们的热烈欢迎。他在武汉大学的演讲,遇到一些波折。祖慰知道我有一个教育基金会,他把演讲获得的报酬全部捐赠给了刘道玉教育基金会,表示了他的心意。

2009年9月15日,几位著名作家,应一位企业家邀请,到他位于汉口的豪华别墅小聚,应邀的有祖慰、野夫、王梓夫、胡发云,我也是被邀请者之一。我们用了一天的时间,畅所欲言,纵论天下事,特别是对当前存在的“一切向钱看”的思想倾向表达了忧心。企业家中午设宴款待了大家,餐后观看了他的社区建设,使我们度过了愉快的时光!

2012年1月23日是农历新年,由作家胡发云、杨俊夫妇发起,相约祖慰、江霞夫妇、银行家陈浩武、哲学家赵林教授和史学家李功真教授于初二来我家拜年,除祖慰外,其他人与我是亦师亦友的关系,真是盛情难却。拜年是其次,纵论天下事是主题。这个约定一直持续了7年,雷打不动,由于2020年武汉爆发了新冠流行肺炎而终止。

祖慰的晚年,把主要的精力转向展览展示空间设计,他兼任台湾交通大学客座教授、中央美术学院城市设计学院客座教授、上海同济大学客座教授,上海世博会城市足迹馆总设计师。此外,他还承担了贵阳城乡规划馆、武汉规划馆、浙江慈溪规划馆等大型空间设计工作。设计是他的副业,他说:我不得不为稻粱谋啊!作为作家,写作是他的主业。他晚年写作出版了《朱德群传》、《超越生死的艺术对话——杨英风传》、《画布上的欢乐颂——陈正雄传》等三部艺术家传记;还有《黑眼睛对着蓝眼睛》,记录他旅居巴黎17年的逸思遄飞;对世界三大宗教建筑进行超链接的《神在地上的Office》;还有暂时无法出版而留给江霞的《与自由私奔》,等等。祖慰在他生命的最后,接连发出居艺术史庙堂里的“天问”,已拟出102道“天问”,令人扼腕痛惜的是,他才只写到第22问,即因脑溢血倒在了他每天工作的电脑前……对于一个身患顽疾的老人来说,他是在与生命赛跑,以只争朝夕的精神,无保留地奉献自己的全部智慧!

祖慰终于走完了人生的征途,他获得的成果无数,获得的奖证数不清,没有留下任何遗憾!让人感到遗憾的是,我国失去了一位杰出的作家和设计师!祖慰,你太累了,太辛苦了,请永远地休息吧!

我是噙着泪水写完这篇悼文的。谨献给在九泉之下的挚友祖慰!

2022-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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