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9年开始,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麦克米伦出版集团、自然出版集团联合出版《〈自然〉百年科学经典》(Nature:The Living Record of Science),总共10卷,全部中英文对照。英方主编为Nature两任主编马多克斯(J. Maddox)和坎贝尔(P. Campbell),中方主编为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路甬祥院士,李政道任总顾问。
如此煌煌巨编,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习惯,肯定要隐恶扬善,尽力突显该刊的辉煌历史和学术成就才对,然而坎贝尔在前言中谈到了Nature杂志曾经发表过的“不仅仅是错误的,而且简直算得上是臭名昭著”的几篇论文,其中包括“水的记忆”——这篇文章仍然被收入《〈自然〉百年科学经典》中了。
为何要将主编自己承认是“臭名昭著”(notoriously)的文章收入如此重要的纪念性文献中?那是因为此文以及围绕此文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在Nature杂志历史上实在是太令人难以忘怀了,就好比日本“联合舰队”历史上的奇袭珍珠港——尽管既不正义也不光彩,但战术上毕竟是非常成功的。
一篇充满争议的论文
所谓“水的记忆”,是指1988年6月30日在Nature上发表的,法国国家健康与医学研究院免疫药理学与过敏反应研究组的题为“高度稀释的抗lgE抗血清引发人嗜碱性粒细胞脱颗粒”(Human Basophil Degranulation Triggered by Very Dilute Antiserum against lgE)的论文。该研究组由免疫学家邦弗尼斯特(J. Benveniste)领导。论文中宣称,他们在实验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现象:将溶液中的抗体稀释,每次稀释浓度为上次的十分之一,连续进行120次之后,抗体已被稀释到其分子不存在于溶液中的地步,却仍可引发免疫应答(具有生物学活性)。这等于是说,水具有记忆功能——这正是“水的记忆”名称的由来。
在西方医学界,有一种长期非常有争议的非主流医疗方法被称为“顺势疗法”,其基本原理,是让患者摄入某种高度稀释并经过震荡的烈性物质(比如汞或锌之类有毒物质),以毒攻毒,达到治疗目的。但传统医学界一直认为顺势疗法没有任何具有说服力的理论基础,而邦弗尼斯特团队的这篇论文,虽未提及在医疗上的实际应用,却可能为“顺势疗法”提供实验依据,所以论文一发表,立刻引发高度关注和争议。这本来仍属正常,但在Nature时任主编马多克斯的惊人操作下,迅速发展成Nature杂志历史上最著名的论文争议事件。
其实邦弗尼斯特团队的这篇论文1986年就已投给Nature,审稿已持续了两年之久,反馈了审稿意见的三位审稿人一致认为“实验一定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这等于直接否定了论文所报告的实验现象的真实性。
按照国内学术界对“国际顶级科学期刊”的投射想象,这样一篇被三个审稿人一致否定的论文,肯定不应该在Nature上发表,然而它居然发表了。
Nature的惊人操作
更惊人的是,马多克斯和邦弗尼斯特在发表前达成了这样的协议——Nature先发表这篇论文,然后派出调查小组前往邦弗尼斯特的实验室进行调查。
检视Nature杂志,“高度稀释的抗lgE抗血清引发人嗜碱性粒细胞脱颗粒”文末所附一段“编辑保留”中写道:“本文结果的实质为,即使把抗体稀释到样品中不可能含有一个分子的浓度时,其水溶液仍然保持了激发生物反应的能力。这种活性不具备物理基础。在与邦弗尼斯特教授友好沟通之后,Nature已经安排独立的调查员前去观察实验重复。调查报告将于近期公布。”
Nature杂志派出的“独立的调查员”,马多克斯后来在文章中交代过,由如下三人组成:专业魔术师兰迪(J. Randi)、国立卫生研究院的斯图尔特(W. Stewart)和Nature主编马多克斯本人(他将自己描述为“一位具有理论物理学背景的记者”)。这个三人调查小组的成员资格后来备受争议。
去科学实验室调查为什么要请专业魔术师参加?马多克斯解释说:“邀请他的初衷是希望他能够发现这个著名的实验结果中是否含有某种欺骗性的成分”——这表明马多克斯在调查进行之前就已怀疑邦弗尼斯特实验室造假,这样的人选事实上是对邦弗尼斯特研究团队尊严的侮辱。
邦弗尼斯特并非不知道这一点,但他选择了隐忍。在接受法国媒体采访时,他表示“我需要一个没有争议的国际期刊来发表这篇论文”。为了让论文在神刊上发表,邦弗尼斯特没有对这个名单提出异议,但是马多克斯的行事风格和炒作手段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按照国内学术界对“国际顶级科学期刊”的投射想象,马多克斯既然已经决定派出调查小组前往调查,那肯定应该等调查结论出来之后,再决定论文是否发表,然而马多克斯既然已经怀疑论文造假,竟还决定先发表论文后展开调查,炒作的用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突破底线的炒作
一个月后的7月28日,主编马多克斯亲自下场了。他在Nature杂志刊登自己领衔署名的文章“高倍稀释实验的错觉”(High-Dilution Experiments a Delusion),直接宣称“一个Nature杂志调查小组认为,邦弗尼斯特博士和他的同事们在他们的著名论文中提出的观点缺乏可靠证据”。
时任主编亲自撰文,直接推翻自己杂志上个月刚刚刊登的著名论文的结论,无疑是极为罕见的举动。更出人意表的是,在同一期杂志上,Nature还刊登了邦弗尼斯特的回应文章,他当然不接受调查小组对实验的否定结论。
随后双方在媒体上大打出手。马多克斯宣称邦弗尼斯特的实验室“习惯性作弊”、“对取样错误视而不见”、“自比伽利略”、“妄图通过在世界顶级科学期刊上发表论文为不可靠的科学成果获取背书”……邦弗尼斯特则怒斥马多克斯“穷尽伎俩把自己的整个团队设计进陷阱中”,指控马多克斯的调查组是“一群缺乏基本科学实验素养的业余人士”,他们“自行篡改实验程序,严重歪曲事实”,说他们是抱有阴暗动机的“猎巫者”、“科学麦卡锡主义者”,告诫同行“永远不要让这群人进入实验室”。
事实上,马多克斯此次的炒作手法,连他的Nature同事们也无法接受,为此曾在杂志编辑部引发严重争议。“高度稀释的抗lgE抗血清引发人嗜碱性粒细胞脱颗粒”作为正式的学术论文,按理应刊登在Nature 的“论文”专栏,但据后来成为Nature编辑的温茨(C. Wenz)透露,因为杂志没有一个编辑愿意把这篇文章刊登在自己负责的栏目中,马多克斯不得不利用主编权力另设一个“科学”栏目,单独发表此文——他也不怕为刊登此文引发的一切后果负责。
最后“剧透”一下这场炒作的结局:邦弗尼斯特身败名裂,Nature杂志更上层楼。
载2022年10月19日《第一财经日报》科学外史II(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