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何以奇幻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11 次 更新时间:2022-05-25 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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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法国文学批评家茨维坦·托多罗夫写过一本《奇幻文学导论》(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 )。这部小书不到两百页,因其对奇幻文学的全新定义,出版后引发热议,令欧美奇幻文论的研究气象为之一变。托氏在研究中对读者活动的重视,无形中偏离结构主义诗学一贯主张的“内在性”批评原则,为其日后反思结构主义文学批评观,以及转向文化人类学研究埋下种子。《奇幻文学导论》因此声名远播,了解结构主义思潮史的读者应该对它都不陌生。该书已有中译本,近年来关于其理论价值的学术讨论也有展开。然而有一个关键问题在相关讨论中尚未被触及,即标题“奇幻文学”(la littératurefantastique)中“奇幻”(fantastique)的词义和用法。所谓fantastique,究竟指的是什么?这个词从何而来,什么时候在法语中开始被用来指称某种文学类型?从一个凡常的形容词到特定文学流派的标记,它又经历了怎样的旅程?


于fantastique 词义的历史演变,学者已有考证。法语fantastique 的词源经拉丁语词fantasticum,可上溯至希腊语动词phantasein(意思是“制造幻觉”或“异乎寻常的显灵、现形”),其形容词phantastikon 指“与想象有关的”,由它派生出名词phantastiké 即亚里士多德所说“想象虚幻事物的能力”。根据现存历史资料,法语fantastique 作为形容词中世纪时已开始使用,表示“着魔、被鬼怪附身”,有罗曼语文学家戈德弗鲁瓦(Godefroy)所引语例为证。进入十七世纪,fantastique 的语义范围扩展,不再只作贬义词用。菲勒蒂埃(Furetière)在辞典中将它定义为“想象中、只具有表象的”,或“不太可能、古怪荒唐、不现实的”。到十九世纪前期,《法兰西学院辞典》(一八三一)对fantastique 的定义是“幻想、虚幻的”,亦可指“徒具外形、没有实体的(事物)”。


值得注意的变化出现在一八六三年《利特雷辞典》(DictionnaireLittré )。《利特雷辞典》一方面沿袭了一八三一年《法兰西学院辞典》释义(“只存在于想象活动”“徒具有形事物的表象”),另一方面在fantastique 下新增一个关联词目contes fantastiques(奇幻故事):“通常来说指的是童话及鬼怪故事,亦可特指由德意志作家霍夫曼引领的一种文学类型潮流,超自然现象在这类故事中扮演重要角色。”此后的辞典如《法兰西学院辞典》(一八七八)、《法语萃编》(一九八0)等都沿用了上述释义。


由此可见,fantastique(奇幻)在法语中用来表示一种特定的文学类型,是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以后的事。它的出现和法国文坛对德意志作家霍夫曼的译介、接受有密切关系。辞典提到的霍夫曼,即恩斯特·泰奥多尔·阿玛多伊斯·霍夫曼(E. T. A. Hoffmann)。他生于一七七六年,原名恩斯特·泰奥多尔·威廉·霍夫曼,因为仰慕莫扎特而改了名字。霍夫曼是作家、音乐家、诗人,少年时便显露出多方面的艺术天赋,成年后为谋生的缘故,不得不子承父业,辗转普鲁士多地的法院任职。墓志铭上称他一生是“优秀的公务员、优秀的诗人、优秀的音乐家、优秀的画家”,事实上公职生涯拘束乏味,与霍夫曼日见炽烈的艺术热忱并不相容。久而久之,这位志趣不常的艺术家创造出一种对照强烈的奇异生活方式:“白天作为奉公守法的刑事法官,严格地摒弃一切有关情绪和审美的考虑,而夜间则成为广阔无垠的想象之国的国王,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与现实风马牛不相及的生活。”(勃兰兑斯语)生活中的这种形式独特的浪漫主义自我二重性,在霍夫曼作品中留下深刻印记。一八二二年,霍夫曼在柏林因病过世,留下数量可观的作品,除了音乐和漫画之外,还有长篇小说《魔鬼的万灵药》以及收录其中短篇小说的多个作品集《仿卡洛风格的幻想作品》《夜晚故事》《谢拉皮翁弟兄》等。


霍夫曼的小说受当时德意志浪漫派艺术旨趣影响,大多神异怪诞,想象奇绝,不拘一格,似有日耳曼民间童话的“神奇”遗风。不过,霍夫曼在其幻想创作中,以一种细致入微的笔触和精密准确的手法,揉入了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认识。所以,他的作品处理现实世界和幻想世界的关系,较之前人,别开生面。幻想世界在其笔下变换面貌,不再只是恣意的想象,而成为一种令人不安的现实。勃兰兑斯曾这样形容霍夫曼的艺术:“我们从最平凡的日常生活突然转入了一个奇形怪状、五颜六色、像魔术一样千变万化的世界,以致一切事物在我们眼前开始旋转起来,所有关系、所有生活方式、所有人物都不再是那样稳定而完整了。我们时刻都在怀疑,我们与之打交道的到底是真正的人呢,还是他的幽灵、他的镜像、他的以另一个形体或一种乘幂出现的本质,或者不过是他的幻想的离魂呢。”一个幽暗的内在经验世界就此在读者面前铺展,霍夫曼为幻想文学开掘出前所未有的心理深度。


霍夫曼的幻想世界是內向性的,小说家把它的源头定位在人类灵魂的最深处。卡斯泰(Pierre-Georges Castex)、马塞尔·施奈德(MarcelSchneider)等法国奇幻文学研究者认为,霍夫曼作品在法国风靡一时,原因正在于此。当时主导法国文坛的浪漫派在拜伦的作品和英国哥特小说之后,迫切需要一点儿美学上的新刺激。霍夫曼的出现恰逢其时,一时间巴黎各大报刊与文学沙龙无人不读、不谈他的“奇幻”作品,如大名鼎鼎的诗人波德莱尔、奈瓦尔、戈蒂耶,小说家巴尔扎克、诺蒂埃,文艺批评家圣伯夫。一八三六年戈蒂耶在《巴黎杂志》上写道:“霍夫曼在法国流行,比德意志更甚。所有人都在读他的故事,从女门房到贵妇人,从艺术家到杂货商,没有人不乐在其中。”


霍夫曼在法国意外成就大名,令“奇幻”成了家喻户晓的时髦词,机缘凑巧中,离不开两位关键人物:霍夫曼的密友科尔夫医生(DavidFerdinand Koreff)、译者勒夫- 韦玛尔(Loève-Veimars)。据卡斯泰研究,科尔夫医生原是哈登贝格亲王的亲信兼私人医生,他学识广博,热爱艺术,熟稔新兴的德意志文学,对当时流行的动物磁力学说颇有研究。霍夫曼在柏林结识科尔夫后,很快便深相吸引,两人与诗人康坦萨、沙米索等一同组成了大名鼎鼎的谢拉皮翁文学圈。据说《谢拉皮翁弟兄》中的人物万森很可能就是以科尔夫为原型的。一八二二年霍夫曼过世后,科尔夫医生因卷入政治事件,失去亲王信任,从柏林移居巴黎。在那里,他施技诊疗,著书讲学,声誉更隆。又常出入巴黎各大沙龙,交游广阔,与画家德拉克洛瓦,作家司汤达、梅里美、缪塞、雨果都曾结谊。在此期间,科尔夫医生遇到了勒夫- 韦玛尔。这位头脑灵活、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当时巴黎新闻界崭露头角的新星,活跃于《费加罗报》《巴黎杂志》《百科全书杂志》《两世界杂志》。科尔夫医生的出现,让勒夫- 韦玛尔迅速意识到把霍夫曼作品译介到法国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科尔夫医生与霍夫曼交往最频时,正值后者创作巅峰期。因此医生对作家本人的生平经历、个性趣味及作品风格了如指掌,可为翻译工作提供必不可少的一手资料。勒夫- 韦玛尔本人通晓德法两种语言。他虽然生在巴黎,父辈却是地道的德裔犹太人,常年在汉堡经营商号。为此年轻人还特地把原来名字里的Loewe-Weimar 改头换面,用V 替换W,又加上一个s 与重音符号,给它多添一点法国味。


一八二九年,霍夫曼死后的第七年,从六月开始,勒夫- 韦玛尔所译《骑士格鲁克》《唐璜》等霍夫曼作品在《巴黎杂志》陆续刊出。十月,译者撰写的作家生平研究《霍夫曼最后的日子及死亡》一文发表。同月《水星》杂志登载《萨尔瓦多玫瑰》两节选段,并借机预告了第一部法文本霍夫曼作品集即将在巴黎面市。两个月后,勒夫- 韦玛尔法文本前四卷正式由朗迪埃尔出版社发行。出版时,第一卷封面上醒目地印着两个词:Contes fantastiques (奇幻故事)。


就文学影响和商业出版的成就论,勒夫- 韦玛尔法文本无疑是成功的。不过,这个译本在翻译时注重的是迎合一八三○年法国读者的阅读趣味,对译文是否忠实于霍夫曼原作,并不太在意。除大段删削原文外,该译本有不少随意发挥、曲解错谬之处。将霍夫曼作品集名译为“奇幻故事”(Contes fantastiques )即是其中之一。十九世纪最好的霍夫曼法文译者亨利·埃格蒙(Henri Egmont)在一八三六年就批评过“奇幻故事”的译法有误。《霍夫曼传》的作者里奇(Jean F. A. Ricci)也提出过相同看法。


为什么说“奇幻故事”是误译?首先,霍夫曼本人从未使用过与法语fantastique 对等的字词称呼自己的作品。唯一勉强可比的,是霍夫曼一八一五年出版的一部作品集名《仿卡洛风格的幻想作品》(Fantasiestücke in Callots Manier ),这个集子收录了小说家一八0八至一八一五年间写的不同作品。德语Fantasiestücke 即幻想作品,法语对等词为fantaisie(英语:fantasie)。它原是从绘画和音乐术语借来的词,在当时主要是指一种自由的创作体裁,创作者可随心所欲,发挥想象,不受任何规则束缚。在一八三0年,德语Fantasiestücke 和法语contesfantastiques 两个词并无任何含义层面的接壤处,只能勉强算是发音相近。从这个角度说,“奇幻故事”的译法是不准确的。不过,也有现代学者提出不同看法。如卡斯泰认为,“奇幻故事”的译法看似不忠实,事实上是法语自身的语言特殊性决定的。霍夫曼谈及其作品确实只用过“幻想作品”(fantaisies)一词,但考虑到现代法语中fantaisies 通常指轻盈愉悦的心血来潮、迷人逗趣的幻觉想象,其文字色调与霍夫曼幽暗不安的作品氛围不符。反倒是fantastique 令人联想到霍夫曼笔下艺术世界的气氛,能更准确地描绘出其作品特色。


需要指出的是,“奇幻”的译法并非勒夫- 韦玛尔首创,一定程度上应受到前人影响。据目前所见资料,最早在法语中使用这个词形容霍夫曼作品的,是文艺批评家兼报人让- 雅克·安培(Jean-JacquesAmpère)。一八二八年八月二日,安培为希奇希(Hitzig)的霍夫曼传记《论霍夫曼的生平及遗产》(Aus Hoffmanns Leben und Nachlass )撰写书评《霍夫曼》。这篇刊于《环球报》的文章称霍夫曼“以稳健的笔触刻画最奇幻的人物”,并首次把《仿卡洛风格的幻想作品》译作Contesfantastiques à la manière de Callot (仿卡洛风格的奇幻故事)。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影响来源是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的文学评论。一八二九年四月,司各特《虚构作品中的超自然:论霍夫曼作品》一文由法国人德福孔普雷(J.-B. Defauconpret)编译后,发表在《巴黎杂志》上。司各特原文提到fantastic mode of writing,德福孔普雷译成genre fantastique(奇幻文类)。〔近年有学者指出德福孔普雷将司各特文中fantastic modeof writing 译作genre fantastique 也是一处值得注意的误译。据司各特原文可知,所谓fantastic mode of writing,是指霍夫曼的写作放任想象力,仿佛野马脱缰,不受任何拘束,比较接近的法文表达是mode d’écriturefantasque(天马行空、异想天开的写作方式),而非genre fantastique。从英文fantastic 到法文fantastique,德福孔普雷把fantastic 的英文后缀-tic 直接替换成对应的法文后缀-tique,而未考虑fantastic 在文中的原意。〕该文被勒夫- 韦玛尔用作法文本霍夫曼作品集的序言,勒夫- 韦玛尔“奇幻故事”的译名很有可能也受到德福孔普雷影响。


是蹩脚的误译?是对旧译的因循?还是翻译活动中有理据的创造?无论如何,勒夫- 韦玛尔的《奇幻故事》影响太大,奇幻文学的“奇幻”之名就这样被广泛接受,并流传开来。一八三六年,勒夫- 韦玛尔译本出版六年后,亨利·艾格蒙在其新译本序言里批评了勒夫- 韦玛尔的翻译不忠,但也不得不承认“奇幻故事”的“错译”已深入人心,连自己也只能从俗沿用了。


奇幻文学的“奇幻”定名有其偶然性。令人好奇的是,这個有些误打误撞的译名为何竟在很短时间内就成功卷起流行的风潮。这一点恐怕勒夫- 韦玛尔本人都未曾料到。如果以后见之明考察这意外的成功,原因还在于fantastique 一词自身。法国现代奇幻文学研究者若埃尔·马尔里厄(Joël Malrieu)指出,根据fantastique 的词义变化,可以看出这个词在法语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内含义一直变动不居,进入十七世纪后语义进一步泛化,所指并不明确。词义的模糊真空让fantastique 有机会变成一个可以接纳新含义注入的空心词。而且,对比词义过于清晰且鲜明的fantaisie,在一八三0年以前,fantastique 从未被法国人用作指某种文学或艺术作品的类别。其词尾的形容词后缀-ique 在法语中又是抽象术语最常见的标记。借助上述解释,fantastique 在一系列与想象有关的法语词中脱颖而出,得到浪漫派的青睐,被他们占据并赋予全新含义,由此成为引领一种文学新风尚的旗号,也就不难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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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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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读书 2022年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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