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民族研究》,2021年第五期
摘要:“黑命亦命”运动在美国兴起,也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这一运动利用社交媒体形成了多元化、网络化等优势,在观念、主张与行为等方面表现出独有的特征。在观念维度,“黑命亦命”运动以反种族主义为核心,衍生出与平等主义、社群主义、女权主义和国际主义等紧密结合的观念。在政策主张维度,“黑命亦命”运动致力于反对系统性歧视,推动警察与司法体制改革,并主张边界开放、自由移民,实现经济正义,改革家庭结构,以“艺术+ 文化”项目培育黑人文化认同等要求。“黑命亦命”运动引发了较为激烈的争论,这些争论不仅揭示了“黑命亦命”运动的困境,也反映了美国政治文化的结构性矛盾。
关键词:"黑命亦命" 观念 行动策略 争论
2020年5 月25日,美国明尼苏达州白人警察暴力执法,导致黑人男子乔治· 弗洛伊德(George Floyd)窒息死亡,再次点燃了美国境内反种族主义怒火,引发了大规模冲突和骚乱。抗议群众高喊 “黑 命亦命”(Black Lives Matter)口号,追问 “我会不会是下一个”(Am I next)?引起了美国民众的强烈共鸣,将之前就已经颇有影响的“黑命亦命”运动推向了新的高潮。这一运动也迅速蔓延至美国50个州,出现了大量的警民冲突和暴力事件。不仅如此,这股浪潮还在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国家引起强烈反响,民众纷纷走上街头声援。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运动?提出了哪些主张?人们又是如何评价这一运动?本文试图梳理美国“黑命亦命”运动的发展历程、基本观念、政策主张及行动模式,并结合其引发的争议探讨当代美国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困境。
一、“黑命亦命”运动的源流与特征
系统性种族歧视是美国“黑命亦命”运动爆发和蔓延的根本原因。众所周知,美国黑人针对种族歧视进行了长期的反抗。民权运动之后,黑人地位得到改善,特别是身份政治和多元文化主义兴起后,在观念、语言和政策等三重向度上形成了对种族主义的制约,公开的种族歧视得到很大程度的抑制。但在这种社会氛围下,种族歧视并没有消失,而是隐匿在制度体系、政策操作等细节当中,在住房、教育、就业、经济和司法系统等方面形成了种族间事实上的不平等,为种族主义提供了温床。黑人与白人之间呈现出 “持久的类属不平等”(Durable Categorical Inequality)格局,使黑人面临多重维度的现实困境。
刑事司法领域的系统性种族歧视,是“黑命亦命”运动爆发的直接原因。2013年7月13日,白人警察乔治·齐默曼(George Zimmerman)枪杀黑人特雷冯· 马丁(Trayvon Martin)后却被宣判无罪,引发了美国民众的大规模抗议。在此过程中,三位黑人女性帕特里斯·卡洛斯(Patrice Cullors)、艾丽西亚 · 加尔扎(Alicia Garza) 和奥伯 · 托梅迪 (Opal Tometi)在 Facebook(脸书)上创建了#Black Lives Matter标签来吸引公众关注黑人生命权问题,标志着 “黑命亦命”的正式形成。在刑事司法领域,黑人与白人权力关系并不平等,齐默曼事件也绝非个案。白人警察常常受种族主义的影响,造成种族犯罪推定(Racial Profiling),在执法过程中不公正对待黑人,出现错误后,司法体系又倾向于对这种行为坐视不管,甚至是保护。2014年,黑人男子迈克·布朗(Michael Brown)和埃里克·加纳(Eric Garner)死于白人警察的歧视性执法,随即在多个城市引发了大规模民众抗议,“黑命亦命”运动也因此受到了更多关注。随后几年,美国白人警察造成黑人丧命的案件屡屡发生。仅在2018年至2019 年,就有17 名黑人的死亡与警察执法有关,是该类事件中占比最大的少数族群。
这些案例对黑人生命权的侵犯和漠视,推动了“黑命亦命”运动的不断扩大。2013 年至今,美国总共爆发了上千场规模各异的“黑命亦命”运动。短短几年,主流媒体、政客、文化工作者、艺术家和社会活动者都将强烈的正义诉求聚焦于这场全国瞩目的黑人解放运动。这一运动的组织者成为《时代》杂志2015年排名第4的年度人物候选。2015年至2016年,“黑命亦命”运动标签一直处于“推特”排行榜前十位,累计出现超过1200 万次。2017 年皮尤社会调查显示,55%的人支持“黑命亦命”运动,仅有34%的人反对。同年的哈佛—哈里斯(Harvard-Harris)调查也发现,35%的白人和83%的黑人对该运动持支持态度。
2020年的“弗洛伊德事件”以其极端的方式和引起人们的极大愤慨,不仅使更多的美国人参加到“黑命亦命”运动中来,而且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弗洛伊德事件”引发的“黑命亦命”运动就蔓延至美国的450多个城市,参与人数达千万之众。在美国总统选举和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下,种族议题更加聚焦,黑人生存困境也更加凸显,“黑命亦命”也引发了更为集中的讨论。2020年的皮尤社会调查声称,大多数美国人支持这一运动。同时,抗议浪潮也席卷多国,德国和加拿大等国公开谴责美国警察的暴力执法。联合国“非洲人后裔问题专家工作组”也公开呼吁美国采取果断行动来解决刑事司法中的系统性种族偏见。
特朗普当选后,美国右翼势力操纵种族议题,不断激化种族对立,也是“黑命亦命”运动扩大的“催化剂”。特朗普政府的诸多政策立场都与种族主义互为表里,美国白人至上的情绪高涨。白人至上主义的重新泛起造成美国社会与政治分裂,与特朗普主张的国家民族主义密切相关。右翼势力的保守立场不仅使隐蔽化的种族主义重新浮上台面,更激化了种族对立的情绪。在种族议题上,美国的左翼与右翼出现了极化态势,进一步激化了黑人和白人间的矛盾,进而表现出封闭、不宽容、误解和怨恨,最终在黑人生命权的问题上引爆了压抑已久的怨恨。
“黑命亦命”运动以黑人生命权问题为重心,也延续了美国历史上的种族平等思想,致力于为黑人争取全面的政治、经济和身体福祉。“黑命亦命”也借鉴了其他黑人运动和社会运动的理念。从民权运动、20世纪80 年代的黑人女权运动、泛非主义、反种族隔离运动、嘻哈运动、LGBTQ(性少数群体的简写)运动和占领华尔街中获得了灵感。这就使得“黑命亦命”在主体、议题、组织和行为模式等方面呈现出了新的特征。
“黑命亦命”运动的参与主体更加多元化,也强调了平等化。“黑命亦命”运动不仅号召黑人参与其中,也吸纳了其他被边缘化的少数族群,包括女性、穷人、残疾人、无证移民、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酷儿”(Queer)和变性人都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黑命亦命”不仅让多元少数群体在运动中享有平等地位,甚至提出要让女性、酷儿和跨性别者掌握领导权。参与主体的多元和平等使“黑命亦命”运动形成了信息的交叉传递策略,增强了社会动员的广度和能力。
“黑命亦命”运动关注的议题也更加多元化。如果将民权运动中的黑人运动和“黑命亦命” 进行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两者都采取大规模的街头抗争策略,具有相似性。但是,“黑命亦命” 关注的议题更加广泛和多元:刑事司法领域种族歧视是“黑命亦命”的主要关注点,同时这一运动也包括了一般意义上的不平等,涉及经济、教育、就业和住房等诸多议题,涵盖了系统性种族歧视的 方 方 面 面。 在此意义上,一些媒体将其称为 “新民权运动”(New Civil Rights Movement)或“后民权时代最有影响力的平权运动”。
充分利用脸书、推特等新媒体是“黑命亦命”运动的另一个显著特征。“黑命亦命”运动的发起者意识到了社交媒介的巨大潜能,充分利用社交媒介的传播效应,引发了公众对运动的广泛关注,甚至被称为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成功利用互联网动员的社会运动。正是在脸书、推特这样的新媒体上,“黑命亦命”运动掌握了制定政治议程和政治动员的主动性。这一运动最初就是社交媒介上的一个标签,具有即时传播的特点。黑人遭到暴力执法的视频即时在社会广泛传播,形成强大的感召力,鼓励更多人参与到运动当中。不仅如此,这种传播方式还会建构一种叙事,将国家的特定公共政策、机构和系统化做法视为种族不平等的根本原因。
“黑命亦命”运动另一个显著特征是在组织上打破了等级结构,呈现出网络化、扁平化的特征。运动发起人之一卡洛斯·布利尼亚克(Cullors Brignac)略带戏谑地说道:“我们没有一个强大的领导,你无法通过谋杀领导者来扼杀这场运动,去中心化并不意味着混乱,我们仍然是高度组织化的”。这种扁平化、网络化的组织结构降低了运动的准入门槛。任何人只需创建一个脸书页面或使用此标签,都可以加入他们,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网络化的组织结构展现了强大的延展性,进一步扩展了组织规模和影响力。截至目前,“黑命亦命”已经建立了40多个分会和全球社会运动网络。
通过梳理“黑命亦命”运动的源流与特征,可以发现,“黑命亦命”运动的爆发绝非偶然。美国系统性种族歧视根深蒂固,是这一运动爆发的深层原因。刑事司法领域中对侵犯黑人生命权的漠视和不公正判决,则是这一运动的“导火索”。“黑命亦命”运动继承了种族平等理念,在参与主体和关注议题上更加多元,在传播模式和组织形式上都有所创新,加入了信息时代的元素,产生了强大的影响力,成为美国黑人权利运动的新范式。
二、以反种族主义为核心的复合观念
“黑命亦命”运动不断发展,引起了广泛关注,除了主体与组织结构方面的原因外,最根本的当然还是“黑命亦命”运动形成了系统的政治观念,针对具体社会问题也提出了明确的政策主张,呈现为“观念—主张”的复合形态,带有弱意识形态的特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命亦命”运动表现为一种意识形态。
反种族主义是“黑命亦命”运动的核心观念,也是它的根本动力。相较于传统的黑人运动, “黑命亦命”运动的反种族主义观念更加聚焦于系统性的种族歧视。总的来讲,这一运动的核 心诉求就是,以黑人生命权为中心,反对刑事司法领域的种族歧视,要终结国家批准的暴力(State-sanctioned Violence)和白人至上主义,干预国家与警察对黑人的暴力,保护黑人的生存和发展,最终实现黑人解放。平等主义是“黑命亦命”运动的重要观念,这也构成了反种族主义的核心。“黑命亦命”运动表达的平等主义包括三个层次:生命权平等、道德平等和社会平等。生命权平等意味着黑人与白人等其他族群的生命权同等重要,不容侵犯,更不能被暴力侵犯,这是“黑命亦命”口号的直接含义。“黑命亦命”运动的平等主义还包括在道德上的平等,那就是,黑人也应与其他族群,特别是白人具有同等地位,不应被视为次等公民。“黑命亦命”运动更批判了美国社会固化的族群不平等,认为每个黑人都应拥有社会、经济和政治等方面的机会来发展自己。“黑命亦命”运动还进一步提出,美国应当对黑人进行补偿,矫正种族歧视带来的不平等后果。2016年,“黑命亦命”运动就联合了另一个黑人劳工运动组织,要求美国对黑人奴隶制度进行赔偿,在高校招生和最低收入标准上对黑人有所倾斜。
“黑命亦命”运动还具有较强的社群主义观念。“黑命亦命”运动的初衷是保护黑人个体的生命权。但这一运动还认为,只有黑人整体生存状况得到改善,个体才更有保障,将为集体自由而战视为这一运动的责任。首先,“黑命亦命”运动的社群主义体现为“群体生命权意识”,即“黑命亦命”运动根本宗旨是关注并维护黑人族群的生命权和生存权。所有黑人生命都同等重要,不论实际或感知到的性别、性取向和表达、经济状况、能力、残疾,宗教信仰、移民身份或者 他所处的位置。侵犯任何一个黑人的权利,就意味着向整个黑人族群宣战。其次,这种社群主义观念也体现在它的决策方式和文化氛围中。网络化和扁平化的组织结构能够平等、有效地吸纳参与者,倾听他们的意见和诉求。“黑命亦命”运动的原则和运动致力于自我和彼此治愈,与同志、盟友和家人共同创造一种让每个人都能看到、听到和感受到支持的文化氛围。
“黑命亦命”运动十分重视黑人女性的生存和地位问题,体现了女权主义的观念。“黑命亦命”运动的领导层就是由女性主导的,它的发起人就是三位黑人女性。“黑命亦命”运动也重点关注了黑人女性的地位和生存问题,主张建立一个肯定黑人妇女的空间,在那里,没有性别歧视、厌女症和男性中心主义。“黑命亦命”运动更反对任何侵犯黑人妇女的行径,特别谴责了侵犯黑人妇女、性少数群体的罪恶行径。
“黑命亦命”运动也排斥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展现了广阔的国际愿景,形成了国际主义观 念。除了关注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黑命亦命”运动也已经扩展到多个国家,将视野扩展至全球范围,不仅在英国、加拿大和新西兰等国建立了分会,还建立了“黑命亦命全球网络”(Black Lives Matter Global Network )。它认为全世界的黑人及其权利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从一开始就打算将世界各地的黑人联系在一起;坚信他们对正义有共同的愿望,因此他们也会在社群中共同行动。2021年,亚裔美国人在亚特兰大受暴力侵犯,“黑命亦命”运动对此也强烈谴责,它认为保护并团结全世界所有的少数族群是反抗种族主义的要义。由此可知,“黑命亦命”的观念体系呈现为一种复合结构。由反种族主义这一核心观念出发,逐渐扩展出平等主 义、社群主义、女权主义、国际主义等多种观念,构成了“黑命亦命”运动的复合观念体系。这就 使得“黑命亦命”运动在基本观念上表现出更强的理论化和系统化,具备了全球化时代文化多元主义发展的新特征。
三、以要求平等为特征的全面主张
基于其复合型观念体系,“黑命亦命”运动还针对美国系统性种族歧视提出了相应的政策主张。这些主张中,最直接的是消除警察暴力,同时也涉及刑事司法体系之外的粮食安全、移 民政策、医疗和教育和经济上的不平等问题。“黑命亦命”运动在官网上列出了重点关注议题。这些议题包括从种族歧视的治安体系到黑人贫困、种族灭绝和大规模监禁,从父权制到黑人无证移民和黑人残疾人面临的困境等各种问题,并提出了自己的主张。2020年,“黑命亦命”运动也发布了年度重点议题,包括警察暴行、刑事司法改革、黑人移民、种族不公正、经济不平等、LGBTQIA(性少数群体的简写)+权利、环境保护、投票权与压迫、医疗保健、政府腐败、教育和枪支法律等多个方面。我们对“黑命亦命”运动的政策主张进行了归纳整合,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政治方面,改革司法制度,重塑民主。“黑命亦命”运动的核心主张是抑制警察暴力,全面改革美国刑事司法制度。“黑命亦命”运动认为,针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已经渗透到整个刑事司法领域,从警察执法到司法体系都充满了种族歧视,要进行全面改革。首先是废除大规模监禁。他们认为,在“后种族隔离”时代,系统性种族歧视没有明确的制度标识,但是大规模监禁和它所依赖的种族化警务技术(“破窗”“预测性警务”和其他极端监视形式)暴露了经过翻新但同样无情的白人至上主义。其次,需要削减对警察的拨款和资助(Defunding Police),将更多的财政资源投入到黑人社区,保护黑人的生存和发展。再次,要建立警察问责机制,对警察进行独立审查,衡量警察使用武力是否得当;通过限制警察的干预,改善社区互动并确保问责制,从而生活在一个警察不杀人的世界中。
“黑命亦命”运动主张组建“和平官”(Peace Officers)队伍,建立黑人社群武装力量,有效干预国家武装和警察对黑人施加的暴力。“黑命亦命”运动纽约市分会领导人纽索姆证实,弗洛伊德事件后,“黑命亦命”运动从“黑豹党”那里获得灵感,将建立一支由“和平官”组成的武装力量,在黑人社区内巡逻时携带枪支,阻止或反击警察对黑人的暴行,形成与白人警察对等的武装关系。他们还建议对黑人进行教育和培训,捍卫黑人社群。“黑命亦命”运动还主张重塑美国民主体制,创造真正的民主制度,让黑人等少数族群能有效地行使政治权利,重塑少数族群与国家暴力机器之间失衡的关系。因此,该运动致力于培植黑人“草根政治力量”,扩大黑人在选举中的影响,增加黑人在公共职位上的人数,提升黑人的政治影响力和话语权。
第二,在经济领域,“黑命亦命”运动从平等主义、社群主义的观念出发,主张建立所谓的“黑人集体所有制”,促进经济正义。这一运动的领导者认为,经济因素是种族歧视根深蒂固的重要原因,特别是黑人群体的高失业率和资金外流,严重恶化了警民关系。运动发起人更是认为,美国公民身份是一个悖论,它缺少了实现美国意识形态理想所必需的两个条件——平等和公正,不仅激发了‘黑命亦命’的产生,也揭示了黑人的生存困境。2016 年,“黑命亦命”运动联合了其他50个运动的组织者,发布了一项关于黑人权力和生存地位的政策议程。“经济正义”是这项议程的重要目标,涉及土地利用、贸易和预算等方面的具体内容。在土地利用上,这一运动主张支持社区控制和公共融资机制,实现更加公平的发展。在税收和预算方面,“黑命亦命”运动主张要重新评估税收预算法案,确立可持续的收税、预算和再分配体系,以更加透明和负责的方式回应黑人群体的经济需求,确保最低收入标准。在贸易领域,“黑命亦命”运动主张全球范围内围绕工资、工作时间等方面制定符合人权的标准和执行机制。可以看出,“黑命亦命”运动的经济主张有强烈的平等导向。因此,它可以被视为美国左翼运动的一部分,和“占领华尔街”运动一样,聚焦于不平等,是美国阶级斗争的一个例证。
第三,在文化领域,“黑命亦命”运动设置了“艺术 + 文化 ”项目 (Arts+Culture Programs),反抗文化领域的白人至上主义。通过挖掘历史材料,“艺术+ 文化”项目突出了民权运动时期黑人在文化和艺术上的贡献,重塑黑人的集体文化记忆。这一项目也提升新兴黑 人艺术家的地位,纠正现有的文化和艺术领域的种族歧视。在这一项目推动与鼓励黑人艺术 家以爱、自由、快乐和尊严为引导,大胆发声、毫不畏惧,与最边缘化的群体站在一起;呼吁他们 改变看待自己和彼此的方式。 “艺术+ 文化”项目也被视为增强黑人社群精神的纽带,在艺术、文化和政治的交叉点上增强社群的精神力量。“黑命亦命”运动还将每年二月视为“黑人历 史月”,利用这一项目,通过音乐、表演等形式,呈现一个以黑人的爱、快乐为中心的世界。
第四,在社会方面,“黑命亦命”运动的主张集中在家庭领域,它主张废弃核心家庭结构,建立“大家庭”和“村庄”模式,彼此照应和扶持,形成稳固的社群纽带。“黑命亦命”运动在家庭内部建立家庭友好型氛围,父母应多陪伴子女。它也主张废弃母亲“两班倒”的工作制度,保证她们既能够参与公共活动,也能在家庭中做一个合格的母亲,让家庭成员都感到舒适。“黑命亦命”运动反对特朗普政府保守的移民政策,主张边界开放和自由移民。“黑命亦命”运动认为, 在边界对那些寻求庇护的移民实施“零容忍”政策应当受到谴责,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夺走,建立拘留营,更是违背了“黑命亦命全球网络”的国际主义价值观。在“黑命亦命全球网络”看来,为所有黑人提供资源,才能有效维护世界安全。在理论观念、政策主张的基础上“黑命亦命”运动 更进一步将要求体现在行动上,采取了积极的街头抗争等行动。“黑命亦命”运动的行为模式 以街头抗争为主,同时也采取了多元复合型的行动策略。除了大规模街头抗议,“黑命亦命”运 动也尝试利用现有的制度框架,比如,通过选举和游说向政客试压,要求改革刑事司法制度。“黑命亦命”运动动员了美国各地乃至全球大量的黑人和盟友,采取行动来解决社会不公,包括集会、参与市政厅会议、与官员会谈、呼吁改革立法、抵制和其他方式。“黑命亦命”运动在美国形成了程度不同的影响。2015年,“黑命亦命”运动的“零运动”(Campaign Zero)团体呼吁修改联邦、州和地方的政策和法律。这一团体基于对警察暴力的描述,将信息转变为政策变革,致力于消除与警察暴力有关的死亡。“黑命亦命”运动也在圣路易斯市成立了“公民监督委员会”,审查警察的不当行为。“弗洛伊德事件”引发的大规模抗议产生了实际影响。2020年6月,特朗普签署了名为“用安全执法保护社区安全”的行政命令,要求各州及地方执法部门必须持续评估和改进相关政策和措施,确保执法行动透明、安全和负责任,纠正警察在执法过程中的不当行为,并且规定,除致命情形外,警察在执法中不能用“扼喉”来阻碍抓捕对象呼吸。2020年大选中,两大政党参选人也对“黑命亦命”发表了看法,回应了这一运动的核心诉求。
四、“黑命亦命”运动的证成与反驳
“黑命亦命”运动不断扩大,也逐渐引发了公众关注,不可避免地成为公共讨论的焦点。“黑命亦命”运动的观念、政策及其行动策略,也产生了一些尖锐的批评,“黑命亦命”运动及其支持者也做了回应。我们集中整理了这些批评、回应及辩护(见表1)。
表1 “黑命亦命”运动引发的争议
第一,在基本观念维度,针对“黑命亦命”运动的首要批评是认为它在反种族主义的同时操纵种族议题,放大现实种族问题,恶化了种族关系,甚至是激化了民众分裂。2016年9月,达拉斯警局的德米特里克· 彭妮(Demetrick Pennie)对“黑命亦命”运动提起诉讼,指控它煽动 “种族战争”。 纽约市前市长也认为,“黑命亦命”运动本质上是种族主义的、反美的(Anti-American),加剧了公民分裂和种族关系紧张。对此,运动发起人回应道:市长的评论恰恰证明他不理解种族主义,这种评论毫无事实依据。运动的支持者也认为,“黑命亦命”运动仅仅向公众揭示了美国种族歧视的现实,没有操纵种族议题。 弗洛伊德事件之后,推特上与“黑命亦命”运动有关的推文在美国开启了一场关于种族主义的新对话,文化、艺术、立法和网络等维度的对话均产生了积极影响。
与此相关,一些批评者认为“黑命亦命”运动过度关注种族间暴力,忽视了种族内部的暴力和矛盾。哥伦比亚大学约翰·麦克沃特(John McWhorter)教授认为,“黑命亦命”运动使全国都关注警察过度执法,这是好事,但它应当扩大关注范围,更要关注“黑人对黑人的犯罪”(black-on-black crime)。支持者则认为,同一种族内部的暴力不属于种族歧视,同一种族内部的权力关系是对称的,而且已有大量资源来打击种族内部的暴力犯罪,这些案件通常也能够得到合理的判决。相反,警察对黑人的暴力执法则很少有刑事指控,“种族内部暴力”的说法是混淆视听,转移对警察暴力执法的关注。运动的支持者还指出,黑人社区中已经出现了反对内部暴力的运动和举措,“‘停止暴力’(Stop the Violence)的集会每天都在进行,远远多于反对警察运动的数量,对黑人青少年犯罪的社区援助、咨询和干预,也反映了黑人社群内部积极干预暴力和犯罪,只是这些活动不符合白人至上主义的口味,没有得到关注。”
对“黑命亦命”运动最集中的批评是认为它过度强调黑人的生命和生存权,反而导致对警察和白人的逆向歧视。与“黑命亦命”运动相对应,警察、白人和右翼势力分别提出“警察的命也是命”(Blue Lives Matter)、“白人的命也是命”(White Lives Matter)和“所有人的命都是命”(All Lives Matter)作为回应。“黑命亦命”运动则反击认为,那些散布黑人攻击警察和白人、黑人生命高于其他种族这种荒谬的说辞,实际上是在妖魔化这场运动,进而转移、诋毁或压制黑人抗议。运动发起人认为,“黑命亦命”运动并不意味着白人的命不重要,相反,在白人至上的世界中,黑人生命被视为无价值,而“黑命亦命”运动意味着自由和解放。路易斯· 霍夫曼(Louis Hoffman)认为,从存在主义—人文主义视角来看,“黑命亦命”运动不意味着其他群体生命不重要,“黑人的命也是命”内在包含于“所有人的命都是命”之中,尊重黑人生命,即尊 重所有人的生命,它本质上不是反白人、反警察和反政府的团体。“黑命亦命”运动不是对抗性术语和排他性诉求,所有人的生命都重要,这是毋庸置疑的。这场运动的价值在于提醒公众,在系统性种族歧视的社会里,黑人最易受到歧视,“黑命亦命”是为了修正社会有机体最薄弱之处。在社交媒体上,#All Lives Matter和#Blue Lives Matter的影响也无法和“黑命亦命”运动相抗衡。“黑命亦命”运动的集会人数和媒体热度也远远高于这些对立的运动。有学者对#All Lives Matter的话语体系进行量化分析,发现这背后仍然隐藏着隐晦的种族主义立场。
第二,在政策主张维度,批评者认为,“黑命亦命”运动提出的政策主张松散、模糊,偏向于口号式宣传,不具有连贯性和可行性。这也使民众很难理解这一运动究竟涉及谁、如何发展。佐治亚州的一位前县长就认为,我们看到了很多游行示威和抗议,但是谈到政策和战略的方面又在哪里呢?需要对此展开讨论。阿尔文· 蒂勒里(Alvin Tillery)进行了辩护:相较于传播运动战略,“黑命亦命”运动更追求“表达性交流”,在交流中逐渐明晰战略方向和政策,这并不限制它长期影响黑人族群和美国政治的潜力。
还有一些人认为,“黑命亦命”运动的政策主张更偏重于维护黑人男性的权利,忽视了黑人女性权利问题。例如,它常常在黑人男性遇害时及时开展社会运动,在黑人女性被害时却保持沉默。“黑命亦命”运动的支持者则认为,这一运动的目标是更完整的,是有关黑人生命问题的群体叙事,不是在男性和女性之间产生话语竞争。“黑命亦命”运动也开展了“说出她的名字”(Say Her Name)的运动,关注被警察伤害的黑人女性,将这些女性的经历纳入话语中。
第三,“黑命亦命”运动的行动策略也引发了较为集中而激烈的批评。批评者认为,“黑命亦命”运动采用街头抗议和暴力手段,破坏社会公共秩序,拒绝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上,利用会议、谈判来寻求共识,而是表现出高度的不合作姿态。破坏性的抗议策略、去中心化的组织结 构以及排斥与政治精英谈判,都将限制它的成功。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也表达了隐晦的批评。他认为,“黑命亦命”运动引起了人们对重大社会问题的关注,但他也对运动方式发出告诫:“社会运动和行动主义的价值就是要让你坐在桌前,进入会议室,尝试并弄清楚如何解决问题,社会运动不能在一个问题上止步不前,而是要寻找解决方案,你必须与另一方接触,接受一部分解决方案,才能推进你所寻求的利益。”对此,“黑命亦命”运动针对性地提出了“不正义,无和平”(No Justice,No Peace)。运动及支持者认为,消除警察暴力与种族歧视是实现和平的前提条件,否则就没有和平。也有学者明确指出,“黑命亦命”运动之所以会采用街头运动这种抗争策略,根本原因在于美国现行体制难以解决对黑人的系统性歧视。深刻怀疑美国的选举民主体制,也是这场运动的一个重要特征,大多数“黑命亦命”运动支持者都意识到,向政客、法院和其他渠道提出申诉存在着固有缺陷,街头运动是重要的选择。
五、结 论
通过以上的考察,我们发现,“黑命亦命”运动继承了美国黑人反抗种族主义的精神,充分利用社交媒介,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通过扁平化、网络化的组织、多元的价值理念和灵活 的抗争策略,这一运动不仅在美国政治中扩大了影响,还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当然,“黑命亦命”的未来发展也面临着困境。一方面,“黑命亦命”以维护黑人生命权为根本诉 求,衍生出了体系化的价值观念,提出的政策主张也十分广泛,吸引了其他少数族群的参与。另一方面,这些同样有平权诉求的同盟军的加入有可能淡化“黑命亦命”运动的核心诉求,参与 主体和诉求的扩展也扩大了它的对立面,遭遇的阻力也会增加,它所引起的争论也反映了公众对“黑命亦命”的关注也可能会偏移它的核心诉求,限制它的影响力。
“黑命亦命”运动及其困境的深层原因是美国长期以来挥之不去的文化冲突。“黑命亦命” 运动将矛头指向美国的系统性种族歧视,要求改革警察和司法体系,但更为深层次的原因则是 美国社会在种族问题上的文化冲突与经济、利益、社会等各种因素的混杂。看似简单、不存在争议的生命权,却深陷系统性歧视而无法自拔,即便是要求黑人的生命与其他人同等重要,也求而不得,警察对黑人的歧视性执法不断发生,而且还将会继续下去。运动的支持者和反对者 双方陷入了文化上的冲突,就更加复杂。美国长期以来声势浩大的文化多元主义在遭受文化 保守主义的挑战后逐渐走入低谷,而“黑命亦命”运动则是对美国特朗普上台后的文化保守主义反戈一击。“黑命亦命”运动是美国文化冲突的一个重要表现,是一种“文化战争”,同时也使得文化多元主义与文化保守主义之争陷入胶着,其走向是我们观察两种意识形态发展的晴雨表。
“黑命亦命”运动的困境也体现了美国政治文化的结构性矛盾。近年来,民粹主义、种族主 义、文化保守主义在美国开始走上前台,与之前的文化多元主义发生了激烈冲突,带来了政治文化的极化,与美国政治中的政党极化、利益分化、贫富差距一起,使美国政治出现了越来越严重的极化现象。“黑命亦命”运动的兴起就是这一政治极化的反映,同时也加深了美国的政治 的极化。一方面是美国的民粹主义、种族主义情绪复活;另一方面则是黑人反种族主义运动、文化多元主义深入,文化多元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的对立越来越成为撕裂美国社会的两股力量。“黑命亦命”运动关注黑人的生命权,表达平等诉求,是左翼激进主义的重要组成。以特朗普政府为代表的右翼势力,则不断发表种族主义言论,提出极具种族歧视色彩的政策主张,进一步刺激了反抗种族主义的情绪。左翼与右翼在种族问题上的立场和主张都逐渐激进化,各执一端,直接导致了公共话语和政治文化更加分裂。美国政治文化的这种结构性困境,不仅直 接推动了“黑命亦命”运动的扩大化,造成“黑命亦命”运动引发极端化评论,也预示着“黑命亦命”的未来发展和成效也面临着这种结构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