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我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没有感到时光过得快抑或过得慢。完全是浑然无觉的状态。可又不是麻木。也不是“耄期倦于勤”。连子在川上的“逝者如斯”的感叹也没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也好像没有看到。
可是八十岁在古代算不小的一件事。按古礼,八十岁可以拄着拐杖上朝。而且有“七十非帛不煖,八十非人不煖”的记载。更重要的,《礼记·曲礼》规定,人活到八十岁的时候,“虽有罪,不加刑焉”。这个政策,现在看未免太放纵老人了。古书念多了,难免胡思乱想。到底是古代好,还是现今好,还真不太好回答。
老人活得比较放松,是宋代。当时的风俗,老人八十,就跟小孩子一样待遇了。最有趣的,八十老人的额头上,要用红颜色的笔写上“八十”字样。本来“八十”两个字是写在小孩子的额头上,以期长命百岁。后来将八十老翁和三岁孩童等量齐观了。所以刘辰翁《一剪梅》词有云:“人生总受业风吹。三岁兒兒,八十兒兒。”兒兒就是孩童的意思。辛弃疾《鹊桥仙》词《为人庆八十席间戏作》也有句:“人间八十最风流,长帖在、兒兒额上。”周必大《嘉泰癸亥元日口占寄呈永和乘成兄》诗:“兄弟相看俱八十,研朱赢得祝婴孩。”祝贺八十老人,也就是为三岁小儿祝福寿。俗云,人一老又活回来了,应即斯义。此为宋时风俗,可惜昔不至今。
我一向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内子陈祖芬也不过生日。她喜欢吃蛋糕,每逢生日,总会订一份蛋糕,便也有一点过生日的意思了。但忙起来也会忘记。尤不以整寿不整寿的为然。只有一次例外。三十年前我五十岁,午饭前祖芬请人从壁柜里拿出一大捆书,上面有一红色贺卡,写着“祝熊猫哥哥五十大寿”。打开一看,是《饮冰室合集》,大喜过望的感觉自心底暖融融地生出。当时正需要梁任公此书,几次到书店都在《饮冰室》前面徘徊,翻翻这卷,看看那卷,寻找各专集的目录,最后放回原处。理由无他,囊中羞涩故也。没想到内心的一个期许,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得以实现。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同事,也都知道我有不愿意过生日的习惯。一次所聚后午餐,学术秘书杨明悄悄说“今天是……”,我立刻示意不要讲出来,大家也都没说话。但用餐时,他们一人叫了一碗面,我只好也要了一碗。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提到生日二字。我真佩服我们所的这些学人,得有怎样的修为,才能做到如此善解人意而又羚羊挂角般地不着痕迹。
今年元旦过后,刘士林来看我。他是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南师大指导的第一个博士,当时就是副教授了。现在是上海交通大学城市科学研究院的掌门人,做了很多事,学术成果一个接一个。他跟我商量,八十岁了,可否邀集历届同门一起庆贺一下,同时出一册纪念文集。我当即表示不必如此。国家也好,个人也好,都以不折腾为上。好在士林了解我的脾气,我态度如此,也就过去无话。不过,生日虽不过,却想在今年出一本书。去年、前年就想好了的,老妻也觉得是好主意。灵感来自前年出版的《七十述学》。七十有《述学》,八十呢?《八十梦忆》这个名字一下就浮现出来了。
人生原本是一场梦。我经历的曲折可谓多矣。有梦想,也知道梦想的实现总是困难重重。因此对李白的《蜀道难》深感共鸣。也欣赏钱锺书先生1957年写的一首诗:“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还连类把自己的书房起名为“无梦斋”。九十年代和钱先生通信,一次提及此事,他说:“无梦过邯郸,安知不即是梦呓乎?清人王正谊有句云:‘名下士无天下士,眼中人半梦中人。’言甚有味,告供赏咏。”钱先生的意思,所谓无梦,是不可能的,自己看中的人,也有梦幻的成分在里面。这么说,我们都有梦,我们自己就是梦中人,区别只在梦醒与未醒而已。然而明人张翰的《松窗梦语》写道:“安知梦时非觉,觉时非梦乎?”则醒和不醒,又不见得有区隔了。1919年吴宓在哈佛讲《红楼梦》,题目是《红楼梦新谈》,陈寅恪为之题词的开头两句为:“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这和钱先生让我赏咏的清人诗句如出一辙。可知古往今来的文化人,即使意趣高远者,也无法出离“梦中谈梦”的前后左右。
况且我是极爱做梦之人,几乎夜夜有梦。后来知道做梦倒也不影响睡眠,反倒是睡得踏实的表现。梦中景致,无所不有。有人,有故事,有山川河流,有星辰天空。梦见的人,说来还真有点讲究。七十年代,经常梦见周总理。八十年代经常梦见钱锺书先生和杨绛先生。九十年代经常梦见余英时先生。二十一世纪开始的十年,经常梦见季羡林先生。汤一介、乐黛云、李泽厚、刘再复、庞朴、龚育之、李希凡等,也不时梦到。本所的梁治平、刘军宁,也多次梦到。当然母亲、父亲、家人、妻子,更经常出现在梦中。
好多梦,都是和祖芬在一起。我还梦见过马英九。他站在我家的窗前,用极小的塑料勺,一口一口地吃冰激凌。他第二个任期就没有再梦见了。其实我和他只见过一面。后来在台湾和一位曾经在国民党里有一定地位的人讲此事,他说太绝了,马英九执政,就是在你家用小勺吃冰激凌的样子。
《八十梦忆》写的就是这些经常出现在我梦中的人物。以学术人物为主。没有想到,我生命的历程中,竟和这么多我敬重的学界人物,有如许情牵梦萦的交集。有些近现代人物,是我的研究对象,如王国维、蔡元培、傅斯年、张荫麟、陈梦家、张申府等,虽未亲炙,却如同熟识的师长,没有丝毫的陌生感。特别是陈寅恪和马一浮,他们如影随形,时时陪伴着我,成为我学问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强大支撑力量。要而言之,他们都是我亦师亦友的新交旧雨,或者心仪的前辈,把他们可钦敬的道德文章和我本人与之交往的有趣事体记录下来,俾便“忆往事,思来者”,同时对自己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记得二十年前的2000年4月,大病初愈后与内子,还有南师大的几位好友,自南京,下扬州,过镇江,到常熟,经苏州,到上海,抵杭州,前后一个月的旅程,乐莫大焉。可是从扬州往镇江的路上,我心有所思。我知道那里是沈括晚年隐居的地方,其居处现在就叫“梦溪园”,是一个与自己的名字相重合的所在。一车人,我又不好意思提出能否在镇江停留。因为彼处的肴肉,是无论上海、苏州都不能与之相比的,一上车几个人就啧啧于口。我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知道中午可以高兴地品尝肴肉了。
第一个去处就是“梦溪园”。大家是为我而来,都高兴得不得了。园里颇荒落,除我们几人,没有其他游客,工作人员也只有一个。看了一会儿,拍几张照,就要离去了。这时我在门口停了下来,问有没有纸笔。工作人员递给我一支小圆珠笔,和一本皱皱巴巴的登记簿。我问有没有毛笔和宣纸,回答说没有。同行的高永生是极能干的老师,立刻跑到街上连同墨汁都买了回来。我一挥而就,畅然地在一张宣纸上写了两行字:“古今同一梦,双溪不二流。”沈括名字里有“梦”字,我名字里也有“梦”字,但他是古人,我是今人,“梦”字相同,梦的内涵却有古今之分别。沈括名字里有一个“溪”字,我名字里也有一个“溪”字,两个溪字是相同的,但他姓沈,我姓刘。“溪”相同,“刘”却只有一个。这样又把彼此分隔开了。并且谐音写作“流”,含有两个溪的流向不一定相同之微意。中午用餐略发斯义,大家不免为之欣喜,内子则带着只有我知晓的幸福感久久地笑乐于心。
看来我与梦的关联也多矣。撂下这些古今典例不说,如果只是梦溪本人在八十岁的时候,写一本关于往昔岁月的书,以《八十梦忆》名之,也是恰切得名正言顺。但现在这本书,远不止此了。《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云,“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如果将“闺阁”换作我所熟悉的学术界,自然更称得上“历历有人”。单是本书写到的人物,就超过半百之数。只就本人亲炙亲历者言,他们虽然领域殊科,年辈不一,阅历有别,性情异趣,但都是一时之选,同为我的亦师亦友则一。现在他们统统作为本书中的梦中人了。各章文字,陆续写成,大都发表过。只有何炳棣、李亦园、叶嘉莹、戴逸、金耀基等少数几篇为新近竣事。余英时、朱维铮两篇,则系重新写过。
钱锺书先生嘱我赏咏的清人诗句:“名下士无天下士,眼中人半梦中人。”前一句不妨忽略不谈,只就后一句言,本书所写的人物,应该既是我的眼中人,也是我的梦中人。然陈寅恪题吴宓《红楼梦新谈》又说:“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则本书所写,亦只不过是一个“八十兒兒”的“梦中说梦”而已。
八十梦忆
刘梦溪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1-11
ISBN:9787108073051 定价:19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