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诗人韩偓有一首《重游曲江》律诗,诗如下:
追寻前事立江汀,渔者应闻太息声。
避客野鸥如有感,损花微雪似无情。
疏林自觉长堤在,春水空连古岸平。
惆怅引人还到夜,鞭鞘风冷柳烟轻。
韩偓这一首七律的词语、诗句,在字面上并沒有什么难于解释的,而且诗人通过渔者、野鸥以及景物等的叙述描写,以展现其重游曲江时的“惆怅”,乃至伤叹之情,也是读者能心领神会的。但要准确清楚地阐释,诗人为何在重游曲江时,会有这种“惆怅”、伤叹之情?诗人把“长堤”“春水”“古岸”写入颈联中的用意是什么?诗中首句的“追寻前事”之“前事”,又究竟指什么事情?这些都是准确清楚地阐释此诗,必须首先明确的关键问题。而其中的“前事”具体指什么,又是关键中的关键。有研究者就此发表意见,以为此诗“似作于唐昭宗天复三年(903),是年初春,诗人随驾自凤翔返回长安,重游曲江,有抚今追昔之慨。……前事,应该包括昭宗反正、被劫凤翔又重回长安等重大事件”。几年后他提到此诗时又云:“尽管在对景物的描写里,我们约略感受到了诗人淡淡的哀愁和失意的惆怅,但曲江的美景依然清晰如在目前:野鸥飞翔,春雪霏霏,疏林长堤,净水连岸,真乃一幅李将军的山水画。从这一首《重游曲江》诗伤悼身世的情调与意趣来看,当写于科场连遭蹭蹬之际。”这后一种说法的意思,实际上是在表明这一“前事”,即是“科场连遭蹭蹬”之事。按,上述同一研究者对这首诗的作时,先后提出两个不同的时间:一,天复三年初春;二,当写于“科场连遭蹭蹬”之际。同时对“前事”也提出相应的两种看法:一,“前事,应该包括昭宗反正、被劫凤翔又重回长安等重大事件”;二,“科场连遭蹭蹬”。那么这些看法是否正确可信呢?对此,我们有必要进行考察。
我们先从此诗作于天复三年初春说考察起。据《旧唐书》卷二十上《昭宗纪》所载,唐昭宗自凤翔回至长安,乃在天复三年正月“己巳,入京师”时。《资治通鉴》卷二六三所记同。据此,扈从唐昭宗在凤翔的兵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韩偓,当亦于此时同返长安。天复三年正月己巳为是年正月二十七日。又韩偓由朝中出为濮州司马,据其《出官经硖石县》诗下自注“天复三年二月二十二日”,以及诗中“谪官过东畿,所抵州名濮”句下自注:“是月十一日贬濮州司马。”(本文所引韩偓诗歌,均见吴在庆《韩偓集系年校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知其贬官在天复三年二月十一日。因此韩偓从天复三年正月二十七日至是年二月十一日间在京城。他在这初、中春之际的约半个月时间中,是有可能重游长安城郊的风景区曲江的。而且此诗所描写的自然景色以及节候,也与这段时间的物候大致符合。并且,此时间也与《韩偓诗注》所举的“前事,应该包括昭宗反正、被劫凤翔又重回长安等重大事件”可周延而不违忤。但尽管如此契合,就能判定此诗就是此时游曲江,因感于上述的“重大事件”而作的吗?我以为未必。不能因为韩偓天复三年春中在长安,而此诗所写的自然景色、气候,与春中之季节物候景色相符合,即谓此诗是这年韩偓游曲江之作;也不能以这时间来指认诗中的“前事”,就是“包括昭宗反正、被劫凤翔又重回长安等重大事件”。我以为对此“前事”内涵的上述指认,是难以令人信从的。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如同论者品味此诗所说的“约略感受到了诗人淡淡的哀愁和失意的惆怅”,这种我以为较为符合这首诗所蕴含的情味,是与因“包括昭宗反正、被劫凤翔又重回长安等”重大政治事件的“前事”之触发,所生发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值得高度怀疑,甚至可以直接否定。因为韩偓对这些自己亲历过的重大政治事件的感受,绝不是“淡淡的哀愁和失意的惆怅”,而是深哀巨痛,逼使他在唐亡之际所赋的《感事三十四韵》诗末所哀叹的“郁郁空狂叫,微微几病癫。丹梯倚寥廓,终去问青天”这种极为强烈的悲叹。
那么,这一“前事”到底指何事呢?我觉得应首先从这首诗本身去琢磨体味。这首诗的诗题为“重游曲江”,又首句即谓“追寻前事立江汀”。那么,从诗题与首句,我们不难领悟诗人所追寻的“前事”,应该是往年游曲江时在此地所经历之情事。又细品此诗颈联“疏林自觉长堤在,春水空连古岸平”两句,大有景物犹在,而人事已非之情味。也就是说,当年所游经之漫漫长堤犹在;春水弥漫,江水高与古岸齐平之景象,亦依然如昔。然而这一切景象虽然依旧,我们在诗人用“自觉长堤在”“春水空连”的表述中,却读出了其叹息的“前事”。前人已然不在,而这一依然如昔之景物,对于如今重游的诗人而言,却别有一番景物空存、物是人非、只今唯有惆怅伤感之慨叹!从全诗所描述之景物以及所蕴含之上述情感体味,这一切不仅与缘由“包括昭宗反正、被劫凤翔又重回长安等重大事件”所产生的情感不合,也与由“科场连遭蹭蹬”之事难以接榫。因为除了上述品味此诗所提及的景物、曾有过的游览曲江情事,以及所蕴含的物是人非情感,与上述的政治重大事件和“科场连遭蹭蹬”不合外,曲江亦为著名风景游览区,并非如长安宫廷之政治舞台,则此涉及其自身以致引发重游生发慨叹之“前事”,当是属于个人在曲江所经之情事,而非朝政动乱或科举蹭蹬之事(科举考场不在曲江,仅是及第者有可能参加在曲江举行的游乐庆祝活动。韩偓既然此时在“科场连遭蹭蹬”,那么他又与及第进士们的曲江活动有何干系)。又细察此诗写景抒情诸诗句、词语,如“损花微雪”“自觉长堤在”“空连古岸”,若“惆怅”“还到夜”“鞭鞘风冷柳烟轻”等,皆不类为政治动乱以及科举蹭蹬之惨痛而发者。那么,此属于个人在曲江所经之“前事”究竟为何事?对此,我首先要说明的是,由于与此事相关的直接记载或本就稀少,甚至阙如,况且我们又处于此“前事”千年之后,想要完全清楚此有关个人隐私之“前事”,那是不可能的。不过,经过通检韩偓现存的作品,我们还是可以从相关诗作,找到蛛丝马迹,领悟出此“前事”,盖为诗人年轻时曾有过之儿女相恋情事。从韩偓现存的作品,特别是其《香奁集》诗歌,我们可以知晓诗人年轻时曾热恋过一女子,可惜未能终成眷属,因此遗憾终生(此事可参读黄世中先生之《古代诗人情感心态研究·韩偓其人及“香奁诗”本事考索》,浙江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让我们选录韩偓三首与此相关的诗,以略见他的恋情经历:
踏青会散欲归时,金车久立频催上。收裙整髻故迟迟,两点深心各惆怅。(《踏青》)
见时浓日午,别处暮钟残。景色疑春尽,襟怀似酒阑。两情含眷恋,一饷致辛酸。夜静长廊下,难寻屐齿看。(《荐福寺讲筵偶见又别》)
往年同在鸾桥上,见倚朱阑咏柳绵。今日独来香径里,更无人迹有苔钱。伤心阔别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料得他乡遇佳节,亦应怀抱暗凄然。(《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有怀》)
从上引第一、第二首诗,我们可以大略知晓韩偓与女子相见相恋情景。而从第三首诗,我们知道诗人曾在李氏园亭与所恋女子“同在鸾桥上,见倚朱阑咏柳绵”;而当诗人四五年后重游李氏园亭时,他们已是“伤心阔别三千里”了。了解了这些,我们再看韩偓的另一首《重游曲江》绝句。此诗云:“鞭鞘乱拂暗伤情,踪迹难寻露草青。犹是玉轮曾辗处,一泓秋水涨浮萍。”我们先略微解读此诗。此诗乃诗人重游曲江,寻觅昔日游览曲江之踪迹而不得,遂赋此怀旧伤情之作。此诗即以“暗伤情”唱起,次句紧接回应首句之意,揭示之所以“暗傷情”者,乃因往日之“踪迹难寻”之故。然而引发今日“暗伤情”之往日情事究为何事,此诗则未有明确说明,仅以后两句含蓄逗露,留下联想追索空间。故可谓有幽思袅袅,含蓄不尽之致。当时究是何事令诗人如此“暗伤情”?千年之下虽难以明晓,然“犹是玉轮曾辗处”之“玉轮”,则透露其中之些微隐秘。盖“玉轮”,犹如“香轮”“香车”,为车子之美称,一般乃称女子所乘之车。如唐代郑谷《曲江春草》诗:“香轮莫辗青青破,留与愁人一醉眠。”宋代惠洪《冷斋夜话·秦国大长公主挽词》:“海阔三山路,香轮定不归。”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妇女·黄取吾兵部》:“其妾甫及门,则女奴数辈竟拥香车入司马曲房。”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破五》:“春日融和,春泥滑,香车绣幰,塞巷填衢。”明白了“玉轮”之含义,我们即可明白诗人所怀想并引起感伤的是往年曾与同游曲江,而现在已经暌离之某位女子。可见,此诗乃与其早年之恋情有关。在此,我们如果再回读上引的《踏青》诗:“踏青会散欲归时,金车久立频催上。收裙整髻故迟迟,两点深心各惆怅。”那么尽管这首《重游曲江》所寻觅的旧游,与《踏青》诗所写的事,未必是同一天同一地点之事,但《踏青》诗却提供了诗人确实曾与“金车久立频催上”之女子相恋之事实。
明白了上述韩偓有过的恋爱经历后,我们再回读这首《重游曲江》,就不难理解其“追寻前事立江汀”之“前事”就是:诗人曾与所恋之某女子,同游览于曲江之爱情往事。看来这一“前事”,对于诗人颇具刻骨铭心之意义,故多年后诗人再一次特意重游曲江,以追寻“前事”之旧迹,并写下两首《重游曲江》诗。考索清楚“前事”之究竟,我们就可以断定:不仅以“昭宗反正、被劫凤翔又重回长安等重大事件”,或“科场连遭蹭蹬”之“前事”来解读此诗必然造成误读,就是清人陈沆《诗比兴笺》所认为的“韩偓《落花》诗曰……此伤朱温将篡唐而作。……偓集又有《宫柳》诗云……此诗以宫柳自比,而忧全忠之见妒……其他如《重游曲江》之‘避客野鸥如有感,损花微雪似无情;《夏日召对》云‘坐久忽疑楂犯斗,归来兼恐海生桑……皆以《落花》《宫柳》诗同旨”之“伤朱温将篡唐而作”(见陈沆《诗比兴笺》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的主旨来解读此诗,也肯定是牛头不对马嘴,窒碍不通的。而如以“诗人曾与所恋之某女子,同游览于曲江之爱情往事”为“前事”来解读此诗,则不难读通全诗之每一诗句了。今即以此“前事”,试析此诗较有蕴含的中间四句诗:
“避客野鸥如有感,损花微雪似无情”,此“避客野鸥”乃当年见过诗人恋情之事者,今见诗人独自来游,似乎已察觉到诗人的郁郁情怀,故满怀同情地机警避开,以免诗人见到而引发更深之伤痛。眼前无情的微雪损伤着初绽的春花,犹如无情的命运凋残着那初放的爱情之花。“疏林自觉长堤在,春水空连古岸平”,这两句诗乃谓:往昔游览过的疏林长堤依然还在,涨满的春水还如往昔漫平着古老的江岸。但景物风光虽依旧,可惜人事已非,这一切如旧之景物风光于我而言,只是徒然空存,而更引起我的伤感而已!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